來源:周口日報
2021-05-14
胡新春
穿灰布軍裝的部隊進村時,太陽已經掉進李小莊西邊的柏樹林里。部隊來得突然,村里人辨不出這是哪支部隊,家家大門緊閉。當兵的都集在巷子里,背靠墻根坐在地上休息。
土根家的院子沒有門,進來幾個人,領頭的是個大個子,操著外地口音,喊了聲老鄉,走到堂屋里。土根癱了的爺爺躺在床上,黑瘦臉上的皺紋緊了緊,沒敢說話。站在一旁的土根卻不害怕,大聲問:“恁是干啥哩?”
來人看起來挺和氣,對土根笑了笑,說:“別害怕,小兄弟,我們是打老蔣的部隊,在這里住一夜就走。想請你幫個忙,去跟老鄉們打聲招呼。”
土根打小沒娘,兩個哥哥都被鄰村的土匪頭子陳三刀拉了當壯丁,賣給了胡宗南的部隊,至今生死不明。哥哥走后,爹就死了,葬在柏樹林里。土根在心里恨透了老蔣。
土根領著大個子軍人挨家挨戶敲開了門,說這是自己人的部隊。大個子軍人告訴土根他姓黃,是排長,他們一共來了一個連,要在這里阻擊敵人,掩護前頭的大部隊過沙河,再到大別山打老蔣去。
“敵人啥時候來?”
“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
“來多少人?”
“有一個團吧。”
“團里頭人多還是連里頭人多?”
黃排長笑了,說:“真打起來,咱們一個連比老蔣一個團都厲害。”
天擦黑時,黃排長帶的二十幾個人進了土根家的院子。黃排長客氣地找土根借來掃帚,把院子打掃干凈,又問土根能不能用用堆在院角的麥秸。土根已經喜歡上這個大個子,感覺他就像自己的大哥。土根幫他們抱來麥秸,均勻地鋪在地上,看他們把鋪蓋卷在麥草上展開。
有三個戰士在院子里支灶做飯,土根也把早上吃剩的兩塊紅薯放在鍋里餾。土根正燒火,一個小個子戰士進了灶屋,看年齡跟土根差不多,在屋里瞅了一圈,然后盯住地上一個黑糊糊的陶罐子,說:“這個拿去用用,燒水給同志們喝。”說完彎腰去抱。
土根連忙護住:“這可不中,這是俺爺從坑里扒出來的,是個老古董,用多少年了,恁別給俺摔碎了!”
小個子戰士不屑地說:“不就是個破罐子嗎,用了就還你。”
土根就有點生氣,緊緊抱起陶罐,不再搭理他。外邊還等著燒水,小個子戰士急了,又高聲說了幾句。黃排長聞聲過來,訓了小個子戰士,拉他出了灶屋。
土根端著餾熟的紅薯給爺爺送過去,剛走出灶屋,聽見黃排長喊他。黃排長站在冒著熱氣的大鍋前,盛了一大勺炒雞蛋放進土根碗里,讓土根和爺爺吃。借著火光,土根看見炒雞蛋剛剛蓋住了鍋底。
土根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吃雞蛋是在什么時候了。吃過雞蛋的土根拿起鋤頭,跟黃排長他們到村西頭連挖了兩條戰壕。土根跟小個子戰士在一處挖,兩個人較上了勁,都不想輸給對方,出了一頭熱汗。
戰壕外面,就是那片柏樹林,林子里密密隆起的大土堆,是村里幾輩人的墳頭。黃排長跟著土根在林子里轉了一圈,說:“這真是個好地方啊!”
村里人都被告知,天一亮就要離開村子,躲到村東五里外有寨墻的張集去。
土根醒來時,院子里不見一個人,地面被打掃過了,麥秸又堆到了墻角。土根記得黃排長的話,要背起爺爺隨村里人走。爺爺卻不愿意,說土根背不動他,他一個癱子,讓槍打死好了,死了就不拖累土根了。
日頭升上院墻后,土根來到村西頭,在柏樹林里找到黃排長。黃排長問他咋還沒走,土根說他要留下來陪爺爺。
黃排長勸過土根,最后說:“那兩道戰壕就是我們最后的防線,敵人要想進村,除非從我們身上踏過去。你就躲在屋里頭,千萬不要出來。”
槍炮聲響起來時,八月的日頭正掛在樹梢。土根忍不住爬上墻邊的一棵大榆樹,望見柏樹林里硝煙彌漫,從墳頭上升起的黃塵攪動著柏樹枝,像刮起一場旋風。再遠處,是黑壓壓的人群,站起來又趴下。土根將臉緊貼著樹干,手指頭摳下一塊一塊老樹皮,他終于明白連和團有什么不同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土根看見一群人從柏樹林里撤出來,跳進戰壕里。跟著,一枚枚炮彈也打了過來,煙塵漫天,只聽見密集的槍聲,看不見人影,更看不見黃排長和小個子戰士。
太陽往西天移了,槍聲還沒有停歇。土根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溻濕,他卻只感到身上陣陣發冷。這時,土根聽見一聲怪響,在紛亂的槍聲中顯得分外分明,接著看見在東南方向的天空懸起明亮的火球。
從戰壕里躍起一個個戰士,繞過村子,朝火球的方向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深黃色的人群匯集在戰壕外的空地里,又遲疑一陣子,才跟過去。
稀稀疏疏的槍聲遠去,后來完全聽不見了,土根從樹上出溜下來,腳落地時,一陣眩暈。他兩腿發顫,一步步朝村子外面走去。
戰壕已經被炸得看不出形狀,一個個倒伏在坑沿和坑道里的人,身上都蓋著黃土。土根找到了大個子黃排長,在他身邊,是小個子戰士。
土根蹲在地上,抱著頭哭起來。
村里人回來后,含淚把戰士們的遺體就地埋在戰壕里。一共埋了三十二具,另外兩具,土根在鄉親們準許后,埋進了柏樹林里。土根說,黃排長昨晚上說,咱村這片柏樹林是塊風水寶地。
土根還把家里的陶罐子,跟小個子戰士埋在了一起。
[責任編輯:張魯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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