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越女夷光·西施傳》中西施形象的解析
中國小說鐘愛歷史,也因此形成了不少成熟、固定的歷史人物形象。歷史人物經由文學地反復敘述,在為讀者熟知的同時,也成為后來的創作者的障礙。如何開掘人物新質,用文學的想象力不斷實現對固有形象的超越,是擺在每一個歷史小說作者面前的難題。《越女夷光·西施傳》選取讀者耳熟能詳的西施為主角,講述春秋末年吳越兩國的紛爭。小說在保持西施“美人”氣質的同時,也增添了許多現代的新質,使西施成為了一個立體而復雜的“人”。
一、“美人”依舊
西施的美貌經歷代文人反復渲染,早已深入人心。早在《管子》中,就有了關于西施美貌的定論,說她與毛嬙同為“天下美人也”。《莊子·天運》篇也說西施容貌姣好,哪怕是心痛蹙眉捂著胸口的樣子也是美的,“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韓非子》中也記載著“故善毛嬙、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此后的詩歌、戲曲也反復強調西施的美貌。李白在《西施·詠苧蘿山》中贊她“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蘇軾則在《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中夸她的美是“淡妝濃抹總相宜”。
《越女夷光·西施傳》同樣渲染了西施之美。小說中有對西施容貌之美的描寫,也有對西施姿態之美的描寫,如西施的眼睛像深潭一般,嘴唇如散落在白玉盤上的石榴花瓣一般嬌嫩動人,跳舞時的身姿時而翩若蝶羽,時而迅如疾風,時而又輕若微云。此外,小說中還寫了西施的神態之美,如描述西施的眼神柔情萬種,滿是風情。當她微微一笑,臉頰便如花園中的一抹嫩綠,目光則如沉香佳釀,使吳王夫差沉醉其中。
在傳統文學中,作為“美人”的西施,也常常因為貌美,成為權謀的工具。《越絕書》中提到越大夫種獻九術伐吳,“越乃飾美女西施、鄭旦,使大夫種獻之于吳王。”《吳越春秋》也記載著“乃使相者國中得苧蘿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縠,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而獻于吳。”此外,明代梁辰魚的《浣紗記》也有類似的記載。
《越女夷光·西施傳》同樣沒有回避西施在吳越之戰中的作用。越王勾踐聽從文種的建議,在越國征集美女,以擾亂吳王的心神,為越國伐吳爭取時機。西施正是其中的美人之一。在土城宮中,西施學習了女紅、音律、讀心術等技藝。入吳后,西施成為了吳王的寵妃,使吳王耽溺于享樂之中,荒廢了國事。西施也因此得以助越成就滅吳大業。
除了美貌、權謀之外,作為“美人”的西施也總與“才子佳人”的情義相關。從明代梁辰魚的《浣紗記》開始,西施與范蠡的故事逐漸為人所熟知。《浣紗記》中,越王勾踐聽從范蠡的建議將其美麗的情人西施進獻給吳王夫差,以消磨吳王的意志。被美人沖昏頭腦的吳王果然中計,親小人而遠賢臣。三年后,西施被放回越國。待到吳國戰敗,范蠡終于功成身退,攜西施泛舟而去,過上了隱居的生活。
《越女夷光·西施傳》也濃墨重彩地寫了西施與范蠡的情感故事。小說中,西施與范蠡素有淵源。在西施剛出生時,他們一家就與范蠡結識。西施長大后非常仰慕范蠡,還曾說嫁人當嫁范大夫那樣的男子。待到西施成年之后,她心系范蠡,主動應征“美人”的選拔,并在被送進吳國之前,與范蠡互訴衷腸,二人也在檇李林中結合。被送入吳國之后,西施更是懷著能與范蠡雙宿雙飛的心愿,在吳國堅強地生存下來。
二、增長新質
西施的“美人”形象對于后來者來說,既是便利,也是阻礙。如果只是重復“美貌”“權謀”“愛情”等固有元素,很難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要想令讀者有新鮮之感,后續創作必須在歷史基礎上,有所增益、有所改造,甚至有所突破。
《越女夷光·西施傳》首先補充了過往書寫所忽略的西施的成長細節。《吳越春秋》《越絕書》等作品中的西施,登場已是成人。《越女夷光·西施傳》作品先是寫了西施出生之奇特。西施的母親薪鄭氏懷胎時間長達一年多,還沒有生出西施,心中頗為惆悵,就跟腹中的西施說希望她趕緊出生,結果當夜就誕下了西施。仿佛腹中的西施真的聽懂了姆媽的話一般。作品也寫了西施的成長環境。西施成長于環境清幽的苧蘿山下、浣紗江旁,她有幸福的家庭和要好的童年玩伴。小說中還解釋了西施經常作出捂著胸口、蹙著眉頭的樣態是因為父親的去世導致其過于悲痛。
小說也有意識地將西施的個人成長與吳越爭霸的歷史交織融匯。西施一出生就與“苧蘿紅光之兆”關聯。這一頗具宿命論和神幻色彩的預言,暗示著西施的命運將與吳越之戰緊密相連。西施的家庭變故也與吳越戰爭相關。當阿兄戰死沙場,她的阿爹由于過度悲痛而死,姆媽受不了家破人亡的巨大刺激,變得神志不清。西施的個人經歷也受到吳越戰爭的左右。當越國需要培養美女以“美人計”攻破吳國之時,西施加入到了報國的隊伍當中。她通過越國的培養,舍身入吳,成為了吳王夫差的寵妃,助推越國滅吳。西施由嬰兒而至成人,由單純走向成熟,每一個關鍵環節都與歷史風云息息相關。
《越女夷光·西施傳》還大膽改造了西施的結局。傳統文學作品對于西施的結局一般有兩種說法。其一是沉水說,《吳越春秋·逸篇》、《墨子》、皮日休的《館娃宮懷古》等都認為西施是沉水而亡。其二是隱居說,《越絕書》稱在滅吳計劃成功之后,西施回到范蠡身邊,與其一同隱居,泛舟而去。《浣紗記》中也有類似的記載。《越女夷光·西施傳》則是利用重重矛盾為西施設計了一個與傳統截然不同的結局。吳國戰敗之時,越國王姬夫人擔心西施回國會魅惑越王勾踐,也害怕如果西施懷了勾踐的孩子會威脅到自己兒子的太子之位,遂派自己的侍從找到西施,企圖將其沉于江底。范蠡早就料到王姬會對西施痛下殺手,于是派人去保護西施。但西施對于歸宿早已有了自己的規劃。她意識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應是吳王夫差。于是,她讓與自己長相極為相似的諜樟代替自己,與范蠡長相廝守。西施則獨自隱居在檇李林中,直至死去。
三、“人”的誕生
經過傳統與新質的疊加,《越女夷光·西施傳》中的西施逐漸由刻板的“美人”成為了立體、復雜的“人”。
西施不再只有美貌,還具備了智慧。這種智慧首先體現在西施對事物的細致觀察上。例如,有一種名叫香榧子的果子堅硬無比,很難將其咬碎。但西施卻發現香榧子上面有兩個小孔,用手捏一下這兩個小孔,香榧子就會裂開。這兩個小孔也因此被人們稱為“西施眼”。西施的智慧還體現在她對人性的體察上。例如,西施在土城宮中學習了讀心術,再加上吳王夫差正是缺乏獨斷、容易被言語蠱惑之人。于是西施憑借自己對人性細致入微的體察,達到了魅惑吳王的目的。同時,西施得到恩寵后并未得寸進尺而是以退為進,勸說吳王上朝。當西施遭到刺殺時,也并未要求吳王處置犯人,而是勸說吳王不要因為自己而傷害忠臣。如此一來,西施既打消了吳王夫差對她的猜疑,也得到了寵愛,更疏遠了吳國君臣之間的關系,為越國的勝利奠定了基礎。
西施不再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美女”,而是一個有主動追求的“人”。一反傳統被擺布的命運,西施之所以成為“美人計”的關鍵人物,是她自己的選擇。西施參與選拔,一方面是因為家庭在戰爭中的破毀,另一方面是由于受到了范蠡的感召。聰慧如西施,她知道自己入選后會做出怎樣的犧牲,也知道此行的危險,甚至可能命喪吳國,無法再見到范蠡。但西施仍然義無反顧地投身到報國的計劃中。小說通過展現西施參與“美人計”的主動性,表現出其作為一個“人”所應具有的美好品質,使之成為一個既深明大義也柔情似水的至情女子形象,同時也使得西施形象更加有血有肉、豐滿生動,而非一個空洞的“美人”。
西施也不再是“才子佳人”中被追求的“佳人”,她擁有了對感情的理性判斷。西施之所以孤身遠去即根源于此。西施對于范蠡和夫差二人的好感并不相同。西施對范蠡的好感來自于范蠡與她們一家人的友好關系,來自于范蠡的愛國情懷和聰明才智。與其說喜歡,不如說西施更依賴和崇拜范蠡。西施對吳王的情意卻來自于日常相處的經驗。吳王為西施修建館娃宮,建造西子舫,對她百般寵愛,幾乎毫無保留。西施感受到了吳王對自己的真心,感動于吳王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既做不到背叛自己的國家,又對吳王深感愧疚。當越國滅吳大計成功之后,西施選擇獨自隱居在檇李林中,因為此時的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是吳王夫差,而非范蠡。因而,西施對范蠡的情感更多是一種依附關系,但對夫差的愛情則是她通過自己的思考、判斷得出的結論。
文學在處理歷史、塑造歷史人物時,既要遵循歷史的邏輯,也擁有自由創造的權力。《越女夷光·西施傳》中的西施形象令人耳目一新,既在歷史之中,也在人性的解釋之中。文學與歷史、與人的魅力因此交相輝映。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越女夷光·西施傳》為文學書寫歷史人物提供了一種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