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虹建
出了縣城,往南是一條筆直的鄉村公路。我拿出一名資深司機的看家本領,盡量把車開得平穩一些、舒緩一些。車后座上是著名作家劉慶邦老師,剛給一個作家班講完課。雖然當面我一直喊他劉老師,但在心里,我更愿意稱他為先生。深秋的田地一馬平川,沒有遮攔,日光也比前幾天暖和了許多。看我們的車過來了,麥苗頻頻點頭致意,楊樹葉嘩嘩啦啦的,一副夾道鼓掌歡迎的架勢。
先生自母親去世后,每年清明與寒衣節,都會回到這個小村。十幾年來,這每年兩次的回鄉,已經成了一個鐵定的行程,有些雷打不動的性質。離開縣城往南二十多公里,過了劉莊店鎮不遠,有一個叫劉樓的村子,就是先生的誕生之地。車到村口時,借著車廂里的后視鏡,我看到先生的眼角有些濕潤。
我們的車子在先生家門口停下來,先生的大姐、二姐和二姐夫已經出來迎接了。他們都是我的老熟人——雖然第一次見面,但通過先生的書,我已經認識他們好多年了。先生是我的父輩,遵從老家的習慣,我分別喊他的大姐、二姐為大姑、二姑。大姑沉靜內斂一些,二姑則面帶喜氣,說話開朗,一看就知道是個有見識的人。先生的二姐夫是先生的同班同學,跟先生說起話來也就顯得輕松自然,還有些詼諧有趣的成分。
先生的宅院并不算大,一磚一瓦都似曾相識。那三間主房是在母親重病期間,先生出于孝心為她蓋的。對于上年紀的人來說,住上好房子是享福的一個重要內容。彌留之際,先生的母親躺在這亮堂堂的房子里,看著子孫滿堂,想必是沒什么遺憾了。堂屋里的條幾上供著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太太就是先生的母親。她面相清癯,眼窩有點深,和善的外表之下卻藏不住要強的東西。先生拿出最新一期的《北京文學》,把它放在母親面前,上面發有先生的長篇散文《母親最后的日子》,封面還是先生的畫像。先生看著母親,眼角又慢慢濕了。
先生站在堂屋門口的廊廈下面,清俊、儒雅,沒有架子,親切得像個鄰家大叔。他指著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告訴我們這是他的祖父在世時栽種的。粗算一下,這棵樹至少有六十歲了。多少年來,先生的老宅房屋更迭,人來人去,只有這棵石榴樹沒有變,成為親人們記憶的參照。幾年前,我曾讀過先生的一篇散文《石榴落了一地》,寫的是在母親去世后,房子成了空屋,沒人來摘石榴的傷感。當先生回到家,站在秋雨中跟石榴樹對話時,令人落淚。在《空屋》中,先生有個預見,認為家里的房子遲早會塌掉,他家的宅基地會變成別人家的宅基地,一切都無法挽留。這種預見看似合情合理,但我卻不這么認為。我也有自己的預見:以先生的文學貢獻和社會影響,若干年后,這里應該會成為他的故居,或是一個紀念館之類的所在。
趁他們幾個聊天的當兒,我把老太太面前的那本《北京文學》拿過來看。怕她不高興,我還低聲說了一句,別怪罪。此前幾個月,我在第四期的《十月》上讀過先生的長篇散文《陪護母親日記》,這部《母親最后的日子》是其后半部分。在母親重病和去世期間,先生始終陪伴在身邊,至誠至哀,堪稱天下兒女盡孝的典范。
等大家分別圍著兩張桌子坐好,端上菜,午飯就開始了。二姑蒸的饅頭,除了有一股好聞的酵香,還有一種時間所沉淀下來的味道。先生曾在文中寫道,每次回老家,他都要把他二姐蒸的一兜饅頭帶回北京,慢慢享用。這豫東地區普普通通的饅頭,是先生在北京珍貴的膳食,更是一個個情感的容器,承載著親情和鄉愁,讓先生能時時觸摸到念茲在茲的老家。我一邊不停地吃著饅頭,一邊又喧賓奪主地勸幾個文友,這天下聞名的饅頭,你們都要多吃點,沾上先生的靈氣,你們就可以妙筆生花了。等發現自己的肚子撐得有點疼時,我望著院子里的那片竹林,兀自不好意思起來。
給大姐、二姐倒好酒,先生閃著淚光對她們說,等三十年后,我們還要這樣聚,還要這樣喝酒。為了讓他們姐弟幾個好好說一會兒話,我跟幾個文友站起來,來到老太太過去住過的東間??粗葑永锏淖拦翊驳剩肫鹣壬奈恼?,老太太和先生在一起的場景一下子在我眼前活了過來。這個小皮箱是老太太當年的針線盒,里面盛放著線團、剪刀和一些布片兒,都是老太太當年做針線活兒用的。這個手杖豎在墻角,已經有了一些年月,手柄上應該還有老太太的體溫。
吃過午飯,先生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京。二姑父酒喝得不少,坐在椅子上,成了一尊雕塑。被二姑喊醒后,二姑父知道大家就要離開,眼圈紅紅的,露出了孩子般的依戀。跟我們一樣,平日里,他也總是數著日子等著先生回來。先生握著他的手說,二哥,別難過,過了年,到清明節我又回來了。
把先生送到漯河西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看先生帶的東西不少,文友們提議派一個代表把他送到候車室。但無論如何,他就是不讓,向我們道謝,并就此握別。看著先生消失在視線里,我忽然有些想哭。暮色加重,遠遠近近的燈火次第亮起,房屋村落都多了一層很深的秋意。等到明年花開時節,我們幾個還會來到這里,再次迎接先生的歸來。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