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鳥
那時,我爸還不是我爸,我媽還不是我媽。
我爸是潁河鎮一個賣豆腐的,我媽是鄰村張瞎子的女兒。
我爸那年三十歲了,還沒有娶到媳婦,他很著急,挑著豆腐擔子也沒有心思叫賣了,他的豆腐到晚上也沒有賣完,賣不完也不好存放,他就送到我媽家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據后來我媽講,她們家頓頓吃豆腐,把一輩子的豆腐都吃盡了。
我媽吃了半年豆腐,看我爸很實在,對我爸說:“我愿意跟你走。”
我爸很高興,我爸當時說了一句讓我媽差點暈過去的話:“跟了我,咱頓頓都有豆腐吃。”
就這樣,我媽嫁給了我爸,我媽隨我爸走進了潁河鎮。
我爸賣豆腐,我媽操持家務,幾十年如一日。
我爸白天走村串巷,腳上都起了泡。晚上睡覺前,我媽打來一盆熱水,熱水都是我媽調試好的,然后拿來一條毛巾,輕輕地給我爸燙腳,我爸舒服得幾乎要睡過去。我媽用雙手輕輕地給他揉一揉、搓一搓,然后灑點兒水。盆里的水涼了,就再加一點兒熱水,這樣反復幾次。我爸雙目微閉,神仙一般。洗完腳,我媽拿出指甲鉗,戴上老花鏡,給我爸修剪腳指甲,一個一個地修剪,就像園丁在護理花草。
據我媽后來講,我爸起初很不好意思,因為從來沒有被人這么呵護過。我媽就罵他“膽小鬼”,被我媽罵了幾次,我爸就依了。
我媽說,人老先老腳。我媽還學會了按摩,按按腳趾,按按腳面,很像那么回事。我爸由于勞累患了腳疾,去了幾次醫院,錢也花了不少,仍然久治不愈。這可把我媽急壞了,她就遍訪老中醫,尋求良方。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媽終于從一個老中醫那里討來一副良方,就從藥店買來中藥材,每天晚上為我爸足浴治療。不到半年,我爸的足疾就治愈了。我爸為此常常向我們兄妹幾個炫耀,我爸還告訴我,以后找媳婦就找你媽這樣的。
家里洗衣做飯,我媽從不讓我爸管,什么時候買油買鹽,都是我媽一人操持,家里來了客人,我爸都不知道盤子、酒杯在哪里放著。
遇到空閑的時節,他倆一起去集市。我爸騎自行車,我媽坐后面。在集市上,我媽負責買物品,我爸在旁邊看著她嫻熟地討價還價,然后負責搬運。他們總是那么默契。
我媽常告訴我:“你爸是家里的頂梁柱,沒有了你爸,整個家就垮了。”
地里的活,我爸再忙再累也沒有讓我媽干過,幾十年沒有讓我媽背過一袋糧食,沒有讓我媽打過一次農藥。我爸常說:“沒有了你媽,也就沒有了家的味道。”
由于我媽小時候經常割草喂羊,嫁為人婦后又常年圍著鍋臺轉,時日久了,背就微微駝了,還時常腰酸背疼。我爸自學成才,學會了捶背按摩,晚上睡前,我媽躺在床上,我爸雙手在我媽背上自上而下輕拍輕叩,很有節奏,很多個夜晚,我媽就在我爸的輕拍輕叩中緩緩睡去。
幾十年了,我爸和我媽睡同一張大木床,那種鋪著草席、冬天加一層棉被的古式老床。自從我媽駝背以后,我爸就耿耿于懷,發誓要買一張城里人睡的席夢思,柔軟、舒適。每當這個時候,我媽就嗔怪他。我媽說:“我不要什么席夢思,我也睡不慣那洋玩意兒,只要你給我捶背就足夠了。”我爸終于沒有拗過我媽,所以我媽一輩子也沒有睡上席夢思。但是,我媽為我爸洗了一輩子腳,我爸為我媽捶了一輩子背。
我漸漸長大了,等到我結婚的時候,我爸我媽已經不在了,我爸活了七十二歲,我媽活了六十九歲。每年春節,我都會帶著媳婦回老家,從省城坐火車四個小時的路程,然后再轉乘客車才能到達我們潁河鎮。回到家,稍作歇息,便去給爸媽上墳,家里的長輩領著,帶著香燭紙裱,我和媳婦跟在后面。熟悉我家的長輩便會給我媳婦講我爸我媽的故事。他們告訴我媳婦,我媽為我爸如何洗腳,如何修剪腳指甲,還告訴我媳婦,我爸如何發誓要為我媽買一張席夢思床,如何為我媽捶背,直到我媽沉沉地睡去。
我想起了以前和媳婦一起看的那場電影,那是一家很大的電影院,那天上映的是一部中國紀錄片,片名叫《中國的鄉村愛情》。
片子很長,長到我爸我媽過世十年后的現在,還不時地在我腦海里播放。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