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輝
在民間藝術精品展演上竟然見到了鄭哥,他坐著輪椅,右手拍擊三尺長的竹筒說唱,左手敲擊竹板伴奏,表演道情筒子《姜子牙賣面》:“太陽出來從東升, 照到咱中國四大京……”
二十年前的時光,瞬間涌到我眼前。
我初中退學,去北京工地打工。工頭把我的名字記進一個灰色筆記本,領我去工棚。我抱著蛇皮袋畏縮著站在工棚一角,頭上的雪花開始融化。“嘿,你是哪縣的?多大了?”一個高個子、圓眼睛的男人問。我答:“十六,太康哩。”“我也是太康哩。老鄉,挨著我睡吧。”他說著幫我支好木板,安放好被褥。他床頭上有個方洞,掛著個舊灰漿桶。皮桶里長著一棵單薄的植物。他得意地說:“這是我的春天。”他就是鄭哥。中午,陽光從方洞照在綠草上,晚上,鄭哥用塑料布封好方洞,把燈泡亮在皮桶旁,給他的春天加溫。
鄭哥長我八歲,身體健壯,干活麻利。他時常說,干活不能耍滑,要成一塊刀刃上的好鋼,這樣人家才看得起。他領著我盤鋼筋曾盤過一天一夜,保證了打地基的順利進行。皮桶里的綠草,在一天中午開出紫色細碎的花,聞上去有淡淡的香氣。這朵花,芬芳了我們兩個多月的寒冷時光。
這里的活結束后,我跟著鄭哥去了安陽的一處工地。他到工地后,先找個破皮桶,在木料堆下挖了棵半黃的草植進破桶里。吃完飯有一點時間,我倆出工地溜達。我們識趣地靠路邊走,知道城里人不待見。一個騎單車的女人經過后,我們面前的地上臥著個乳白色的錢包。我忙用腳踩住,蹲下裝作系鞋帶,趁機撿起錢包,遮在懷里打開,花綠的鈔票像火苗瞬間燃亮了我的眼睛。
我說:“鄭哥,我們發了。”
“你想干啥?”鄭哥說著眼睛瞪圓了。
“這是我們撿的。”
“這錢是你掙的嗎?”
我低頭不語。
“不是咱的錢,就不能要。”鄭哥奪過錢包。
我與鄭哥一起等那個女人。終于等到了女人,卻耽誤上工了。女人連說謝謝,拿出幾張錢給我們,鄭哥搖搖頭,拉著我跑了。
傍晚工地來了車地板磚,要找幾個裝卸工,現錢,每人二十五塊錢。這可頂兩天多工錢啊。地板磚很沉,滿滿一大車,我們六個人卸到夜里十二點多才卸完。
貨主把錢給了一個粗壯的男人,讓他給我們分。他給我和鄭哥一人二十塊錢,說是我倆年齡小、干活慢,拖累他們了。
鄭哥說:“我們不比你少干。”
“咋,想刺毛?” 粗壯的男人靠過來。
我心里一陣打戰,退了半步。鄭哥抄起拇指粗的鋼筋棍,“噼啪”砸在鐵架上,迸起一溜火星。鄭哥把我拉到他身后,舉著鋼筋棍強硬地說:“把十塊錢給我們!”空氣沉悶,世界靜極了。粗壯的男人小聲哼了句什么,但沒有動。僵持了一會兒,粗壯的男人扔過來一張錢。鄭哥用腳踩住,踢到我旁邊說:“焦輝,看看錢。”他仍舉著鋼筋棍,盯著粗壯的男人。我撿起錢,說:“鄭哥,十塊錢。”鄭哥哼一聲,拉著我轉身走,我的腿有些軟。快到工棚了,鄭哥扔了鋼筋棍說:“是我們的錢,就不能讓。”
沒過幾天,我父親病重,二叔輾轉找到我,我跟二叔回家了,從此與鄭哥分別。原想著同在一個縣城,總有很多機會見面,沒想到,一別二十年。
鄭哥的容貌沒有過多變化,兩條腿卻沒有了。
他上下打量我,說:“焦輝,你胖多了,那時候你多瘦啊。”
我看著他的空褲管,想問他怎么失去的腿,話到嘴邊卻變成:“鄭哥,在安陽工地你皮桶里的春天后來怎樣了?”
他回憶了一下,笑說:“最后開花了,你猜是啥?”
“啥?”
“油菜。”
我們相視而笑。
一個高個子女人走過來,沖我笑笑,推著輪椅。我忙打招呼。女人依然微笑,不理我。鄭哥把手放在女人手上,對我說:“我老婆,她聽不見,也不會說話, 人很好。”我們又閑聊一會兒,互留手機號,女人推著他離開了。
過了幾天,縣曲藝家協會王主席來文聯開會,我說起鄭哥。縣里的民間藝人他都知道,他告訴了我一些鄭哥的事情。鄭哥的雙腿是十年前在私人小煤礦失去的。他去技校學了裁剪技術,在鎮上開了家裁縫店,生意還行。后來,大家喜歡買成衣,鄭哥的生意蕭條了。又去了一家福利廠,做些手工,再后來工廠倒閉, 他回村了。干不了農活兒,就拜民間藝人學藝,他勤奮好學,很快學會了表演道情筒子。
王主席說:“小鄭心靈,能現編現唱呢。”我問起高個子女人。王主席說:“女人是個聾啞人,四五年前嫁給了小鄭。小兩口很恩愛,他們兒子都上高中了。”我聽完,很為鄭哥高興,又覺得哪里不對,鄭哥結婚四五年,兒子怎么可能上高中呢?沒等我問,他接著說:“那孩子是小鄭開裁縫店時撿來的,懂事,知道孝順小鄭兩口子。功課也好。”王主席又說:“小鄭家種滿了花草,有幾十種呢,香氣飄了大半個村子。”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