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嶺
小時候,家里的枕頭芯是蒲絨的。聞起來清香,睡起來軟韌,伏天里出點汗還不溻腦袋,特別舒服。這種蒲絨是蒲草成熟的花朵部分,摘下來處理好,就是香蒲絨了。夏日它成熟之際,遠望去,就好像一叢叢大號的狗尾巴草,在河邊、湖畔隨著清風唰唰地擺動枝葉,清幽恬然。蒲草綠綠的葉子采摘下來還可以做席子、墊子等。在取絨摘葉之前的季節,蒲草脆嫩的根莖還可以用來做菜,所以它也叫蒲菜、蒲兒菜。從水里拔起一根蒲草,剝開根部附近的青皮,就可以看見這潔白可愛的甜芯了。趁著新鮮咬上一口,真是清香,它微微的清甜會讓人覺得童年理應是這般淡然的美好。一次摘多了,還可以腌漬起來慢慢吃,加上醋、糖、鹽等的味道,又不經意地讓人想起風吹露白的湖邊濕地,那風是澀的、露是沁涼的、草灘是溫馨可喜的。
我的老師歐陽中石先生,最愛這種蒲菜。
每到夏初,我便知道,先生伉儷又記想我老家的那片龍湖了。每年習慣如此。白天收集蒲草,掐頭去尾,中斷并不剝擇,趁傍晚帶著水濕氣和些許泥香運到北京,直奔先生家。到家后,先生、師母等人就圍坐一圈,開始剝蒲菜。把剁餡包餃子的、做菜吃的,分別挑選出來。一時間,濕漉漉的香甜就漸漸彌漫開去了,在先生看似隨意的閑談話語中,一點一點地,由混青間綠的迷迷茫茫,就變成了潔凈明白的收獲。談笑聲、詢問聲,還有先生和師母的睿智詼諧,都在時間里慢慢地積攢了起來,不管何時,都可以沉思和回味。
先生說:蒲菜是孔子愛吃的一種菜。這讓我記起家鄉大人們說的,孔子受厄于陳國三個多月無糧無米,就是靠這種蒲菜度了過去。先生說是的,不僅因為厄陳之事,孔子愛吃蒲菜也是源于周文王愛吃它,且孔子本就喜愛周朝文化。孔子整理了《詩經》這部書,你們家鄉的《陳風》和一些詩里,都提到過“蒲”。比如講食物“維筍及蒲”、講魚“依于其蒲”,等等,古人吃蒲菜是有傳統的,這個菜清肺,對人好。肺是根本,它要健康才能運化協調,看得清、走得又快又輕省。它和現在那種觀賞的可不是一種“蒲”,一個吃得,一個吃不得;一個從古到今悶著頭沒變,一個鉚著勁出來了好多品種和標準。我問你,孔子說喜歡的那個“郁郁”,到底為什么用這個詞呢,這耳刀“郁”還有上面缶、爻的“鬱”“鬰”,幾個區別大嗎、都分什么時候用呢?師母一般這時會說:學嶺嘴笨,讓他說不如讓他寫,看他寫對寫不對。
先生、師母,學生記得。今年此時蒲菜已老,但知識永遠清新不老。文化如樹,離不開土壤和生活;這樹有枝有干有葉,有因陳有出新,要“心沉手穩”,分得清、記得準,才能學得堅定、行得扎實。
蒲兒菜
青青曳曳水中蒲,
孔子文王待試廚。
苦酒旋來甜未忘,
秋云駐落鶩相呼。
茸花尚紫神仙藥,
莖葉留編枕席珠。
半載清風星數度,
全身足用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