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遠慶
送燈臺是我家鄉的傳統習俗之一。每逢農歷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不管再窮的人家,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到墳地里送燈臺。
過去,燈臺是自做的:挑選一些萎縮得不成樣子的白蘿卜,截成小段,從一端挖槽,再插入燈捻,灌上煉制好的豬油,即可。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把燈臺裝進竹籃,再配上刀頭肉、饅頭、黃表紙等祭品,由家里的男性負責往墳地里送。一到晚上,我家鄉一帶簡直熱鬧極了,原本空曠、寂寥的豫東大野,到處人頭攢動,到處燈火輝煌。一盞盞燈臺猶如天幕上的繁星,把漆黑的田野裝扮得一派輝煌。
燈臺除了送到墳地,通常還要留上幾盞,安放在自家的大門兩側。目的是迎接逝去的親人回家,用明亮的燈光,為亡靈照亮歸家的路。
本門的一個堂叔,腦子不怎么夠用,加上父母早亡,生活基本無依無靠,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到正月十五這天,堂叔臉上便樂開了花,仿佛這才是屬于他的真正的年!堂叔先睡一個下午,半夜起床開始行動。他上一個用荊條編制的大籃子,幽靈一樣出現在田間地頭。堂叔喜歡先從北地下手,挨個兒去撿拾墳頭的燈臺。北地的墳頭較密集。墳頭多,燈臺自然也多,收獲頗豐。
剛開始,堂叔專挑那些油盡燈枯、奄奄一息的燈臺來撿,因為那些燈臺經過長時間的燃燒,蘿卜基本被烤熟,再經過豬油的充分滋潤,像剛出鍋的蘿卜丸子一樣,外焦里嫩,香甜可口。堂叔拿起一個,先拔去里面的燈捻,再抹一把底部的黃土,然后像豬八戒偷吃人參果一樣,三下五除二地下了肚。
把肚子填飽后,堂叔這才懶洋洋地揉搓著鼓脹的肚皮,漫不經心地搜尋剩下的燈臺。撿拾燈臺也是一門學問和經驗。堂叔用拇指和中指捏住一盞燈臺后,食指習慣性地伸到凹槽處打探,看里面的豬油有沒有燃盡。冬天,田間風大,隨時有可能把燈芯的火焰吹滅。里面如果沒有豬油,堂叔同樣會哀嘆一聲,帶著失落的情緒把燈臺丟進籃子。碰到豬油滿滿的燈臺,堂叔自然如獲至寶,興奮起來就把手指插到嘴里,呼呼地吹口哨。
堂叔那悠長的口哨聲,在昏睡的田野上尤為響亮。
北地的墳頭轉遍,那個碩大的荊條籃子差不多已經裝滿。堂叔把燈臺送回家,倒在堂屋中間的空地上,然后馬不停蹄,再到南面的墳地里轉悠。等把東地和西地全部搜集完,天差不多已經亮了。堂叔家里的燈臺,也堆得像一座墳頭。
接下來,堂叔一手握著竹簽,一手拿著燈臺,用筷子把燈臺里面殘存的豬油撥到一個瓷罐內——這大抵是他一年中最為豐厚的財富了。撥空的燈臺,被他一股腦丟進一口鐵鍋內,大火去煮,煮熟后作為近日的豐盛美餐備用。
堂叔撿拾燈臺的事,很多年別人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堂叔自己把自己給出賣了。原因很簡單:堂叔用來盛豬油的罐子,不知被誰家的狗盯上了。狗在吞食豬油時,把頭伸進罐子,這一進去不當緊,罐口卡住狗頭,怎么甩都甩不掉。狗急得嗷嗷亂叫,頂著那口瓷罐滿大街瘋跑。
別人都不知道咋回事,跟在狗屁股后面看熱鬧。堂叔當時正在大街上跟幾個人說笑,看見一條狗跑過來,狗頭上還頂著個罐子,蠻有意思。堂叔樂得拍著手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堂叔就覺得不對勁了,笑容像枯萎的花朵逐漸凝固在臉上。
堂叔順手拎起一根棍子,奮不顧身地朝著狗追打。狗的主人看見,一個箭步上去,攔住堂叔說,你把我的狗打死咋辦?
堂叔說,打死活該!誰讓它偷吃我家的豬油。
那人連咦兩聲,驚訝地問,你家連紅薯面、窩窩頭都吃不上,哪來的豬油?
堂叔不打自招說,我從墳頭撿拾的燈臺里弄來的。
鄉親們一聽,也不繼續看熱鬧了,撒腿就往自家的墳地里跑。
回來后,幾個脾氣暴躁的年輕人,把堂叔捆在一棵樹上,暴打。
從那以后,每年元宵節送完燈臺,各家的墳地都留人值守。
堂叔的幸福生活也算從此泡湯。
時隔多年,一場轟轟烈烈的脫貧攻堅戰下來,堂叔的溫飽問題徹底得到解決。前年的元宵節,我去探望堂叔,恰逢我們的鎮長也到堂叔家慰問。除了慰問品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鎮長像變戲法一樣,突然拿出幾個燈臺交給堂叔。燈臺是電子產品,把底部電源打開,賊亮,紅彤彤的,像一顆心。
堂叔自然愛不釋手,邊擺弄邊說,真高級!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