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華
垛爺出生在“五四運動”之后的麥收季節,我爺爺也是那年出生的。垛爺的學名我記不得。為什么小名叫垛?我爺爺告訴我,垛爺出生時,垛爺的父親正在垛麥秸垛,一聽老婆又生了,隨口說,孩子就叫垛吧,長大了好幫我垛麥秸垛。
我爺爺在世的時候經常說,你垛爺是個好人。爺爺說這個話時,我才八九歲。我爺爺和垛爺關系挺好,可能一是因為同一年出生的,二是因為我爺爺當泥瓦匠,垛爺當木匠。誰家蓋新房需請木匠,我爺爺就推薦垛爺干,誰家閨女出嫁做嫁妝,垛爺去那家就問你家蓋新房不,我的老伙計道兒是一把好手。道兒是我爺爺的小名,出生時,世道正亂,我太爺爺給他取名道兒,意思是將來走正道。這些都是聽爺爺輩兒的人講的,我問爹是不是,爹吸口煙點點頭。
垛爺在家排行第六,同輩的叫他垛兒或六垛,侄子輩的喊他垛叔或六叔,孫子輩的叫他垛爺。在農村喊長輩,帶著名字喊的挺多,我們村也不例外。垛爺和我爺爺一塊兒讀了兩年私塾,因為家里窮就輟學了,按垛爺說,他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估計我爺爺也是。
輟學后,因為才十來歲,垛爺和我爺爺就放牛、割草,有時在村里圍著泥瓦匠看怎樣蓋房子,圍著木匠看怎樣開榫子,麥收季節碾場看揚場,看垛麥秸垛,盯著下鄉給牛吸胃里鐵質雜物的人干活……用現在的話說,好奇心爆棚。就這樣放牛、割草、看各種勞動的技術,十三四歲就成了很多方面的好手,特別是垛麥秸垛,垛得既快又美觀。很多人垛麥秸垛都說請垛和道兒來踩麥秸垛,兩個年輕人勤快能干,在村里很快出了名兒。
15歲那年,垛爺定了親,他父親說,明年你就成家了,得學個正經手藝,能養家糊口。垛爺不假思索地說,我學木工吧,當個木匠。按行業慣例,垛爺跟著師傅背了三年木匠用的活兒籃子,里面盡是鑿、斧頭、墨斗等物什。垛爺的師傅是村里最有名的三喜太爺,三喜太爺不光活兒好,而且為人處世有法,誰家蓋房子做木工、閨女出嫁打柜子都請他,很多都是提前一年多跟三喜太爺打招呼。三年里,垛爺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對師傅畢恭畢敬、禮貌有加。俗話說“教個徒弟養個對手”,我爹在世時經常說,干活得眼里出氣兒,沒悟性的人學不了手藝,沒眼色兒的人做不了生意。一般情況下,師傅不會手把手教你,師傅在做,你用心看,在心里揣摩。垛爺心靈手巧,悟性高,又虛心,三喜太爺也十分喜歡垛爺,其實不到一年半,垛爺就把當木匠的好多本領記在心里。在三喜太爺幾十年帶過的徒弟里,垛爺最聽話、最靈巧。三喜太爺去世時,垛爺21歲,垛爺的眾多師兄紛紛向人夸耀,除了師傅的手藝高外,就數自己了。但干起活來,無論是速度和工藝,他們都趕不上年輕的垛爺。師兄們剛開始不服氣,但做完活,主家說,沒有垛師傅做得好。
垛爺學做木工的同時,我爺爺也嘗試學了幾樣手藝,最終選擇了當泥瓦匠。結婚后,又從我奶奶的娘家學來了打燒餅的技術。聽我爹說,那時,我爺爺是開了春蓋房子,一直到農歷九月底,進入十月,就趕會打燒餅賣。蓋房子蓋得好,我爺爺當工頭,那時不叫工頭,叫掌舵,爺爺當工頭除了“寫活”外還要干活,不比其他人分錢多,只是老少爺兒們一塊兒有活干有錢分。入了冬,爺爺不當泥瓦匠,打燒餅、賣水煎包和丸子湯,聽說,我爺爺的燒餅賣完了,其他人的燒餅才賣得動。后來,我爹當泥瓦匠又打燒餅。我目睹過我爹砌墻和打燒餅的功夫,確信我爹得到了我爺的真傳,也印證了我爹說的干活得眼里出氣,有悟性才能做好。
垛爺做木工價格低,碰到手頭緊的,隔了一兩年才給工錢的也有,從來不去要賬。聽說,垛爺給我家做木工活從來不收錢,我爺爺每次逢會回來,都帶些好吃的送給垛爺和鄰居。垛爺兄弟六人都謙遜平和,在村里從不以強凌弱,垛爺的六個兒子在村里雖然精明能干,但個個與人為善。
今年清明時節,我回村為父親上墳燒紙,聽說垛爺生病住院了,因正值清明,按習俗我不便去看望。母親打電話說,過了清明節去看望一下你垛爺。我說好,但由于工作太忙,沒有看望。垛爺百歲生日的前一天,默默地離開了人世。垛爺的五兒子國慶說,垛爺去世前說,要是看上共和國七十周年大慶多好,趕上了新時代,兄弟們更要團結,鄰里更要和睦相處。現在,雖然都忙著在外打工掙錢,但老少爺兒們的情不能斷。
那個年代,雖然我爺爺和垛爺識不了幾個字,但是沒影響他們在村里的威望。他們質樸、平凡、勤勞、善良、互助和友愛的品質遺傳給我們,影響著我們走向新時代。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