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威
那棵老棗樹在老家的院子里至少已經存在五十年了,我不知道它確切的年紀。我爸也不知道,因為在他很小的時候,對那棵樹就有印象。
原本,院子里有兩棵棗樹,后來砍了一棵,現在就剩它孤零零地長著,如一個長壽老人,熬敗一茬又一茬人,別人都死了,它還活著。
在它經過的這幾十年里,或者說在時間經過它的這幾十年里,房子重蓋了兩次,房子的主人換了兩次,它的根只是往下再深扎一些,枝干往上再擴展一些,直到院子的領空和領土都被它掌控,直到時間帶走了一代代的人和事,它依然堅挺如初。
春來的時候,相對于其他樹木,它發芽是最晚的,黑黢黢的,一直站在那兒,仿佛身體里還藏著巨大的冬天,仿佛還在做一個長久的夢。當楊樹葉已經長到幼童巴掌大時,它依然黑黢黢地站著。我一度以為它死了,在夢中再也醒不過來了,但是幾乎一夜之間,嫩綠的新芽布滿枝頭,像孩子鉆出被窩,令人猝不及防。
然后一發不可收,它的葉和花迅速到來,蓬蓬勃勃,郁郁蔥蔥,招蜂引蝶,占盡春光。
這讓我想起了村里的一些人,在商海里搶了先機,腰纏萬貫,趾高氣揚,說話聲振屋瓦,做事咋咋呼呼,后來竟一日日衰敗下去。但是呢,也有那么幾個人,每天粗茶淡飯,看起來病懨懨的,平時喘氣都不敢大聲,卻越活越旺、越過越好,日子波瀾不驚,兒女事業有成,愣是把一條小溪匯成了海洋。
老棗樹一定知道這些事,它站得那么高,根扎得那么深,什么秘密能瞞過它的法眼?
這是命中注定還是時來運轉,誰也說不清楚。
老棗樹應該清楚,但它不說,像一個沉穩的智者,只是默默地吸取著水分和陽光,等到體內的能量變成了煤,煤又變成了核,這才緩緩睜開眼睛,發芽吐綠,抽枝散葉,剎那間照亮了時空、驚艷了世界。
過了春是夏,夏之后是秋。
秋天的時候,它的枝頭碩果累累,讓蟲子和小鳥第一個先嘗,讓世俗的人大量采摘,讓無心的風雨吹打落地,讓地上的泥土收容腐爛,一切都順從著自然和天意。
對一棵莊稼來說,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也是失去的季節,結滿果實就意味著要面對鐮刀,這是幸運還是悲哀?
而一棵樹呢,會不會跟莊稼的感受不太一樣?
舍去多少,不一定得到多少;得到多少,卻一定要舍去多少——晚舍不如早舍,因為最后一切都是空的。
一切都是空的嗎?
當晚秋的風吹來,當寒冬的雪覆蓋,樹上的黃葉沙沙作響,我似乎聽見隱秘的回答。
那回答,來自老棗樹,來自心中的老棗樹。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