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中
一連幾天的雨像油一樣落到父親心中的怒火里。父親打著雨傘,手里掂著兩只膠鞋,赤著腳站在麥田地頭,捶胸頓足地數落著老天爺。他一會兒抬頭看看天,一會兒低頭撫摸著逐漸發黑的麥穗,臉色凝重。天空之下,麥田之上,高大的父親如同一尊駐守在田間的守護神,恨不得用手向上一指,天空立即放晴。
多年不遇的麥收時節的連陰雨對老百姓來說,如當頭棒喝,讓人心急如焚,于是,一場“奪糧戰役”打響了。黨和政府十分關心搶收工作,立即派駐工作組到田間地頭,幫助農民搶收。父親看到政府派來的“康麥因”在自家麥田里轟隆隆地搶收,像個孩子一樣破涕為笑了。
沒有什么比每年手捧金燦燦的麥粒更令父親滿足和踏實的了。父親一輩子和土地相依,沒有什么能羈絆他踏在田地里的堅實腳步,滄桑的臉上一直有著對豐收的無限希望與滿足。父親的一生,與土地相依為命,與莊稼相濡以沫。父親堅信,土地是牢靠的,是最值得信賴的,所有的青澀都會拔節成郁郁蔥蔥,所有的孕育都會結出豐碩果實。是啊,在那艱苦的年月里,是父親靠土地上的收獲一次又一次撐起我們這個家,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
小時候,記得麥子成熟前,家里已青黃不接,父親便提前割了些大麥。他把青澀的麥穗在火上烤,再揉下半飽的麥粒,用石磨磨成碾轉,當作全家的口糧。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家里的存糧夠吃好幾年的。在省城工作的大哥來信說,把家里的土地轉租出去,讓父母到城里享享清福。父親堅決反對:“你們才吃幾頓飽飯?怎么,吃飽了就想把地給甩了?我哪兒也不去!”沒有誰比父親對腳下的土地更多情了。
父親對季節的變化了如指掌,他常常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積攢的那一套又一套耕種經驗。“春雨滿街流,收麥累死牛”“小滿粒不滿,麥有一場險”……樸素勤勞的父親沒有多少現代化高科技種田本領,就是靠這些農諺,每年都能把莊稼種得籽粒飽滿。今年麥收前的這場雨,是讓人始料不及的,父親對自己的大意感到十分后悔和愧疚,總是自言自語:“耽誤了,耽誤了,早兩天收割就好了。”怨天也有點尤人。我安慰他,夏天的天氣就像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很難預報得準;當然,自然的變化也是很公平的,只有它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時,才有可能“給人類點顏色看看”。父親自然不理解我話里的意思,他和土地打交道的經驗告訴他,莊稼的枯榮要符合他心中的農諺。始料未及的這場雨,父親感覺就像他和季節簽訂的合同中的一項無中生有的條款。是呀,辛勤耕耘后就該有收獲的希望,這希望是留在父親歲月深處的虔誠與篤信,父親堅信,耕耘的汗水一定會換來季節的豐腴。
是啊,有誰不希望風調雨順?有誰不希望季節給農人以永遠的豐腴和飽滿?季節的恩典是父親永遠的信仰,季節的忠實其實就是父親那一代農人內心頂禮膜拜的神靈。
可是,我越來越覺得我吃過的麥子都是在溫室里長大的,因為從食物中我從未品嘗過暴風雨的味道。在暴風雨中起伏搖曳過的麥子,它的內心是不是應該更成熟更滄桑?
其實一切自然都是美好的,一切美好的東西又總存在著缺憾,因而這個缺憾也同樣是美好的,有時甚至是因為有了這個缺憾才產生出美好來。季節總是有風雨的,花團錦簇中必有凜冽。那些季節里的草木,每到春天便枝繁葉茂,每至夏秋便碩果累累,但冬日里,它們便袒露胸襟,孤獨地接受一場又一場冰雪的敲打與拷問。
是啊,季節的恩典,是連它們自己都不知道的義舉,一歲一枯榮,它們一直在照做。有了枯榮便有了一切。從枯到榮,是一種孕育,是一種啟程,是一種收獲;從榮到枯,又何嘗不是一種豁達、一種收斂、一種季節的留白?累年的豐碩,帶來的必然是負累與擁擠、一種不知敬畏的為所欲為。
豐稔與青澀,葳蕤與凋零,飽滿與秕空,日麗與風雨……其實都是自然的饋贈、季節的恩典。即便是狂風驟雨,我們也依然擁有雨疏風清、葉綠土香。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