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華
九年前的清明節,愛人出差未回,我開車帶女兒從漯河回淮陽給公爹上墳,這條路,我走過很多次,但多數是愛人開車。回來的時候,快到周口時兩次拐錯了方向,又錯過在漯河站下高速的機會,一直跑到舞陽,就這樣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了幾個小時,感到很疲憊。當晚崴了腳,左腳腳面腫了。第二天去拍片,醫生說骨折了,我覺得好笑,認為小小骨折不算什么事兒,打上石膏回家,仍然在屋子里來回活動。剛巧女兒畢業歸來,需要到北京應試,在面臨人生選擇的關鍵時刻,我想和她在一起,就這樣,我們背上行囊,乘坐高鐵到了北京。
出了門才知道骨折后行動有多不便。沒有拐杖,站立的時候,右腳用力,走路的時候左腳點一下地,盡量不用力。腳好的時候,根本不覺得要走的路有多遠,腳受傷了才知道每走一步都是如此艱難。最可怕的是乘坐北京的地鐵,進站、出站都要走很遠的路,還要上上下下。地鐵上總是人擠人,沒有空座。一次,我和女兒去一所大學找老師輔導,地鐵上,我緊緊地靠著女兒的肩膀站立兩個小時,到了學校找人也是一步步很艱難地走。大約一個星期后,我的左腳腫得厲害,到醫院檢查,醫生說骨折的部位錯位了。十多天后歸來,我到家附近的診所去,找醫生看了片子,他說我必須臥床,不然會落下毛病。在他的強烈建議下,我買了拐杖,再次請假,臥床休息。這時我才意識到骨折太厲害了,不臥床休息是不容易愈合的,我太大意太無知了。
七月,我的腳傷有好轉,不用拄拐杖,能正常上班了,我是多么開心啊。一天,接到愛人電話,讓我趕快回家,說婆婆摔倒了,大腿部位骨折。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既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我骨折未好,婆婆又骨折,而且她已經七十多歲,怎么辦呢?我知道,一場考驗就在眼前。
婆婆住院二十多天,以為出院后身體可以一天天好起來,沒想到依然虛弱,有一次竟然小便失禁,且精神恍惚,我們決定把她送到醫院調養身體。住院檢查時,發現心臟有鈣化點,輸上水,剛好那天弟弟也來了,我心想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夜里三點多鐘,接到弟弟的電話,讓我們快去醫院,說媽胃出血了。到醫院時,婆婆已在重癥監護室,幾天后,又轉到另外一家醫院。轉院那天,我在重癥監護室外坐了一夜。
幾天后,婆婆終于從重癥監護室出來。從骨折住院到此時,已經折騰了一個多月,我的腳傷未好,愛人忙上忙下,疲憊不堪。我見他日漸消瘦,心疼不已,對他說:給媽送飯的事情我包了,你不要管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時間,一天三頓飯,在家做好給婆婆送去,以保證婆婆吃得安心吃得有營養。從家里到醫院,開車需要二十多分鐘,幸好受傷的是左腳,基本不影響我開車。
那一段時間工作也十分忙碌。去醫院陪護的時候,我常常帶著手提電腦,很多文件是在醫院完成的。把需要考試的內容進行了錄音,在去醫院送飯的路上一遍遍地聽,在醫院的檢查室外等結果的時候,置走廊上的人山人海于不顧,專心背題。在嚴格的閉卷考試下,我考出了不錯的成績。
我所分管的一項工作在準備工作完成后,要進行集中匯報,這是很關鍵的一環。我拿到辦公室人員交給我的稿子后做最后的修改。因為婆婆還在醫院,時間緊迫,我必須盡快完成修改任務,我做好了在辦公室坐一夜的準備。晚上三點多鐘,稿子提前改好了,天色未明,我長舒一口氣,體會到完成任務后的輕松和喜悅。這項工作以全市最高分順利通過驗收。
骨折那些天,因為身體忽然之間的變化,也帶給心靈從未有過的體驗與改變。不得不待在家里的時候,體會到了寂寞的滋味,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無所事事,事實上是什么事也干不成,我用指尖在手機上打出了近萬字的文章,此后發表在報紙上。我注意到端午清晨的鳥鳴,聲音如一串串成熟的葡萄;到樓頂看鴿子飛翔,羨慕它們有一雙會飛的翅膀,有一種既不能讓它們飛來、也不能阻止它們飛去的落寞。很多的時候練書法,從基本功練起,看到筆毫在手腕的翻轉下絞在一起,如骨折后痛苦萬狀的我。對以前視而不見的拐杖也有了別樣的情感,忽然想到,當人的精神出現空虛、煩躁、怨恨時,是不是更需要拄起寬容、理解、善良的拐杖助自己走一程呢?這樣才不會使我們停滯不前,才可以在別樣的行進中慢慢地恢復正義的元氣。
麥子成熟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開車到了老家附近的麥田,即便骨折,我也不想錯過看看麥田的機會。麥田像鋪展在大平原上的純手工毛邊紙,古意盎然,麥子以它成熟飽滿的姿態融入其中,根根麥稈圓潤筆直,就連麥芒也是如此筆直圓潤,更不用說麥粒了,我驚奇于它們的相似,我更相信麥芒是上天派來演奏豐收之歌的琴弦,風吹來,絲絲縷縷的琴聲從麥田傳來,麥子吸收深秋白露、嚴冬霜雪、春天陽光、夏天風雨之精華,走過四季,終于成熟,這是人間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看看它們,我暫時忘卻了煩惱。
骨折帶給我的還有內心的沉靜,看問題的角度也發生了改變,我坐在樹下看一個個陌生的行人,心生羨慕。忽然發現樹的生命里沒有行走的經歷,我不知道樹木以一種怎樣落寞的方式歲歲年年地存在著,它們的內心充滿怎樣的蒼涼。與其說樹的夢想是成材,倒不如說它的夢想是行走、是飛翔。我感覺骨折時的我就是一棵無法行走的樹,這些感受促使我寫成散文《靜立的樹》。又想到了史鐵生,體會到了他病中時的心情。我更讀懂了以前很喜歡的散文《我與地壇》,此后去北京,我特意去地壇走了又走,看了又看。
那時家門前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待在家里的那段時光,正是它開花的季節,碗口大的潔白的花朵就開在窗前,我伸手撫摸著它們,滿屋子的花香曾是我最好的精神安慰劑。
骨折是一次意外,在意外之下,又遇到家庭、工作上的雙重壓力,回想那段時光,慶幸的是在壓力面前選擇了堅持下去、堅強面對,它帶給我的獨特心靈體驗是一筆財富,時時提醒我要理解、關注、呵護需要關照的人。
距離那次骨折九年之后,我坐在夜色中,依然能嗅到當年玉蘭花散發的香氣,一如那些天給我留下的記憶,深刻、美好、綿長……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