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華
雨后的夜空,黑亮黑亮的,像一塊巨大的黑頭巾。細碎的繁星,如繡在黑頭巾上的黃花。皎皎月光落在樹上,灑下斑駁的黑影。我凝視著遠方,仿佛穿越了時空。
那是一個安靜的農家小院,主房是新建的四間挑檐青磚瓦房,偏房是兩間小平房,紅磚已剝落,平房頂上有幾盆小花,貪婪地接納著陽光的溫暖和力量,生機盎然,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七十多歲的奶奶坐在堂屋里,頭頂一條黑頭巾,臉上有幾塊斑。她戴著老花鏡,面前放著針線筐,在為我的孩子做棉衣。她黑布衫的袖口,翻卷出白色的邊,襯得她端莊而秀美。
奶奶娘家在縣城西關民主街,老姥爺兄弟三人都經營生意,他們人品好,生意很紅火。爺爺身材魁梧,慈眉善目,在老姥爺家幫忙,老姥爺就把奶奶嫁給了爺爺。奶奶識字不多,但知書達理。奶奶曾對我說起她年輕時候的事:“我嫁到鄉下第二年的十一月,你姑就出生了。家里揭不開鍋,寒風能穿過門縫、墻縫鉆到屋里,使我落下了頭疼病。你老姥爺四處求醫,也沒給我治愈,只好給我買了一條黑頭巾,讓我裹著頭。”
我不解地問:“為啥要買黑色的?”
“你老姥爺說,黑色的能戴很多年。”奶奶笑著說。
這條黑頭巾約一米長,寬和現在的圍巾差不多,亮而柔,上面繡的碎花如朵朵黑牡丹。冬天,寒風刺骨,奶奶將頭巾在頭上纏兩圈,在腦后打個結,真有大家閨秀的典雅。夏天,驕陽似火,奶奶就把頭巾折成三層,頂在頭上,洗衣做飯,割草喂豬,既擋烈日,又可擦汗。
鄉村的冬天,太陽似乎頂不住沉重的夜幕,天色早早暗下來。一天下午放學,我從五里外的中學摸黑回家。北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呼呼的風聲又像野獸在狂吼,嚇得我拼命向家跑,心能跳出胸膛。突然,村口閃過一道手電筒的光影,我“哇”了一聲,打了個寒戰,雙手捂著眼,不敢邁步。這時,耳邊傳來“小妮喲——”的喊聲,是奶奶,奶奶接我來了。我直奔奶奶,撲到她懷里。奶奶摟著我說“別怕,別怕”,很快解開自己的黑頭巾,把我的頭裹得嚴嚴實實。我戴著帶有奶奶體溫的頭巾,一股熱流涌遍全身,眼淚撲簌簌向下落。從那以后,每個冬日的晚上,奶奶都會戴著她的黑頭巾,舞動三寸金蓮來到村口,呼喊著我的乳名。那聲音如涓涓細流般溫柔,那聲音有著無窮的魅力,穿過夜幕,給我以溫暖和膽量。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到了歲末年初。農村男婚女嫁,一般都會選擇這段時間,一是農閑,人多熱鬧,二是逢過年,增添喜氣。婚禮很隆重,天地桌上的擺設更是引人注目。五升斗立于桌面正中,斗中盛滿糧食,斗身貼著大紅喜字。斗內必須插有帶十六星的秤,秤鉤上掛著一塊銅鏡,秤的一端挑著一條黑頭巾,那是我奶奶的頭巾。村里男孩結婚,天地桌上放的黑頭巾都是用我奶奶的。人群擠滿小院,恭喜聲、嗩吶聲、鞭炮聲交織在一起,響徹云霄。
我問奶奶:“天地桌上為啥要擺放五升斗、秤、銅鏡和黑頭巾這些物件?”
奶奶想了想說:“聽老輩人講,古時,白天人們忙于耕作,男人娶妻都放到晚上。現在的人白天辦婚禮,天地桌上的擺設就代表晚上,表示陰陽調和。黑頭巾代表青天,秤桿上的星代表夜空里的星星,銅鏡代表月亮,五升斗里的糧食代表大地。天,風調雨順,地,五谷豐登,天和地都恩賜黎民,黎民娶妻成家就要感恩、叩拜天地。”
奶奶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天地人和,人與自然共生共榮。因此,奶奶的黑頭巾也成了村里人辦婚禮時天地桌上的主角。婚禮結束,主人會帶上一把喜糖,連同黑頭巾給奶奶送來。奶奶會把喜糖放到嘴里一顆,連聲說:“甜!真甜!”再雙手接過黑頭巾,虔誠地說:“愿這條黑頭巾護佑娃兒們早生貴子,日子越過越甜!”
張家娶媳,李家迎妻,只要給奶奶打個招呼,奶奶就會從頭上取下黑頭巾,用香皂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方方正正,送到婚禮現場。有時黑頭巾一天能轉兩家婚禮場地,有時上一家還沒來得及還,又被另一家借走了。這樣傳來傳去,黑頭巾再也沒回到奶奶頭上。奶奶卻說:“我老了,也不出門,凍不著。黑頭巾能在娃兒們的婚禮上傳著用,比裹在我頭上更好。”
奶奶于1999年7月終其天年,但她的黑頭巾仍在傳遞著,這傳遞,似渦河里的水,綿延不斷。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