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陽與扶溝之考述
馮劍星 游富華
李夢陽(1473年~1530年)作為明代中葉最有影響力的詩文大家之一,是“前七子”的領袖人物,以高舉“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大旗,力倡復古之風,影響巨大,名重天下,儼然成為明代中期文壇的執牛耳者。《明史》載“皆卑視一世,而夢陽尤甚……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七言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頓挫倒插之法,惟夢陽一人”,可見其文學成就之一斑。
河南省周口市扶溝縣以李夢陽為該縣的文化名片之一,李夢陽也視扶溝為其故里,兩者情意拳拳,然而時過境遷,就李夢陽和扶溝的很多歷史問題,需要我們去梳理考證,以證今人之視聽,而甄坊傳之謬誤。
關于李夢陽的祖上,他曾在所撰的《大傳》中專門記述自己的家族履歷,他說:“嗚呼!我李冒王氏者蓋三世矣,至我先大夫而始復李姓。”李夢陽的曾祖父叫李恩,原本世居于扶溝縣韭園鎮大崗村,因為生計困難,不得已入贅到同鄉王聚家,做了上門女婿,改名為王恩。王聚本為軍戶,也就是世襲的職業軍人。軍戶必須根據國家需要而流轉,一聲令下就得奔赴衛所,于是王恩跟隨王聚從軍,先是到了山西的蒲州,后來又到了甘肅慶陽的花馬池。不久,王恩因作戰而犧牲,其妻改嫁,遺留二子由王聚撫養,長子曰王忠,次子曰王敬。王忠年少從商,王敬繼承父業,也入了軍籍。王忠后遭人陷害,含冤死于獄中,遺下三子,長子王剛,次子王慶,三子王正。王正成年后從文為儒生,娶妻高氏,立意要改回本姓,遂更姓為李正。李正亦育有三子,長子曰孟和,三子曰孟章,二子即是李夢陽。所以,李夢陽21歲中舉、22歲中進士時,國子監題名碑書為“慶陽籍扶溝人”,蓋因于此。
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李正被授予封丘溫和王府教授,李夢陽跟隨其父來到開封,從河南解元李源學習《毛詩》,由于天資過人,被譽為小才子。明弘治五年(1492年),李夢陽夜闖長安鄉試考場,見考場門已關閉,大呼:“場無解元,何為閉也?”被放入場,后果然奪得陜西鄉試第一,其才情鋒芒,于此畢露。他次年入京會試,中第二甲二十七名,被授予戶部主事,正值春風得意之時,突遭母喪,回鄉丁憂三年,服滿,被授命監稅三關招商,正式走上了仕途,也開始了他傳奇的人生。
李夢陽一生曾經五次入獄,皆是命懸一線,生死在須臾,卻都能化險為夷,不能不說富有傳奇色彩。第一次入獄因其監稅三關招商,負責榆河驛糧倉,見邊儲匱乏,官商勾結嚴重,偷稅漏稅成風,決意明法禁令,查處貪腐,但很快就遭到構陷而入獄。他在獄中上書自辯,不屈不撓,終于洗脫誣陷,無罪開釋。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李夢陽上書皇帝,直陳時弊,言朝廷“二病、三害、六漸”之政,文末公然彈劾外戚壽寧侯張鶴齡、張延齡兄弟,言其“招徠無賴,圖利害民,其勢之囂張如添翼之虎”。張氏兄弟為明孝宗朱祐樘張皇后的兄弟,李夢陽此舉被指為誹謗國母罪,論罪當斬,由于明孝宗的袒護和大臣劉大夏等人的求情,才得以赦免。李夢陽出獄后路遇壽寧侯張鶴齡,“詈之,擊以馬箠,墮二齒。壽寧侯不敢校也”,一時他的快意之舉、耿介之行成為京城士林之榮。明正德元年(1506年),明武宗朱厚照任用閹黨,太監劉瑾掌握朝政,朝中士大夫為之切齒,李夢陽代替戶部尚書韓文起草《代劾宦官狀疏》,未成而事泄,李夢陽被免職,回到開封。但劉瑾恨其入骨,又羅織罪名,把李夢陽下錦衣衛大獄,危在旦夕。此時,“前七子”之一的康海剛中狀元,又和劉瑾是同鄉,劉瑾欲招攬其為己用,康海與之虛與委蛇,久不入彀。李夢陽于危機之時,在獄中傳出一紙與康海,只有四字“對山(康海字)救我”。康海連夜拜謁劉瑾。第二日,李夢陽出獄,又逃過一劫。后劉瑾伏誅,李夢陽被授為江西提學副使。李夢陽上任不久,因其學生與淮王府校尉發生爭執,鞭撻校尉,遭到淮王彈劾。其又與處理此案的巡按御史江萬實發生矛盾,兩人相互攻訐,彈劾對方,李夢陽被下獄。幸虧重臣楊一清過問此案,他才能第四次化險為夷。遭遇這場風波后,他已經無心仕途,決意返回開封隱居。明嘉靖元年(1522年),李夢陽在離開官場數年后,忽然遭到御史周宣的彈劾,言其為寧王朱宸濠黨羽,因為在江西之時,寧王欲拜李夢陽為詩文之師,并求其作文《陽春書院記》,又差人到開封求其詩文,送《周易》一部、龍掛香一百支。于是,李夢陽又一次被捕入京,多虧首輔楊廷和與刑部尚書林俊從中斡旋,使其又一次全身而退。
縱觀李夢陽的一生,從步入仕途到最后被“開除仕籍”,五次入獄又五次出獄,可謂一波三折,窮盡仕途之險惡,但他始終耿介如一、堅質浩氣,足為士林楷則。其不折不撓,風骨凜然,更見文人傲骨。其晚年隱居開封,以詩文自娛,不問世事,然而文名日盛,海內咸宗。《明史》云:“夢陽既家居,益跅弛負氣,治園池,招賓客,日縱俠少射獵繁臺、晉丘間,自號空同子,名震海內。”
有明一朝,扶溝一直屬于開封轄地,兩地相去不遠,在開封期間,李夢陽曾多次返回扶溝,并寫下了許多相關的詩文作品。如在春天,他回到扶溝,與友人相聚,寫詩說:“三月到扶亭,扶亭春正好。綠水帶煙城,林花白皓皓。況與會心人,銜杯坐芳草。微言時剖晰,幽意恣探討。風來落英滿,醉臥不須掃。”(《飲張氏芳園會諸君子》)在此次宴飲盡歡之后,他又一次來到張氏園,寫詩說:“莫道園林春事稀,重來尚見一花飛。葉心梅實垂垂結,樹底山蜂款款歸。百罰酒杯真不厭,故鄉風景舊多違。濁河清濟天波遠,更上高城眺落暉。”(《再游張氏園》)詩中“故鄉風景舊多違”一句,應見其對扶溝的款款深情。暮秋之時,他回到扶溝,寫詩道:“霜落扶溝雨暮秋,遠人翻作故園游。天低曠野沙扶樹,月滉高城水近樓。千里關河今一到,百年桑梓竟何求。畫堂銀燭親朋酒,車馬何妨數日留。”(《還扶溝》)游子歸來,倏忽已是百年,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但霜落水清,鄉情殷殷,可見李夢陽此時的溫暖心情。李夢陽在《上梁文》里稱贊扶溝“里仁為美,晝錦稱榮。伊茲禮樂之區,是我桑梓之域。廿年登路,慨南北東西;百載還鄉,賴鬼神天地”。明正德元年(1506年),他在為扶溝寫的《創修真武廟碑文》中也說“扶溝為中州之巨邑”。驚鴻一瞥,文字瑰麗,終其一生,李夢陽也是將扶溝視作自己的桑梓之地,魂牽夢繞,念念不忘。
李夢陽病逝于開封,歸葬于鈞州大陽山,扶溝人為其立衣冠冢,并入祀鄉賢祠。到了清嘉慶十二年(1807年),河南學政鮑桂星特意為其修建了祠堂,并勒碑為記:“李空同先生崛起明弘、德間,以氣節文章雄視一代……乙丑冬,奉敕來視學按部扶溝,求先生后不獲,詢祠宇亦無有,為之憮然……祠在城西南隅空同巷,西接大程書院,橫十步,縱十七步三尺,地狹,僅建堂三楹云。”
異代蕭條,風流云散。悵望千秋,斯人不見。扶溝與李夢陽,李夢陽與扶溝,一如其詩所感喟“百年桑梓竟何求”。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