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渴望一場更大的寒冷。
這樣的冬天,沒有人知道它已經來了。好像一切都還沉醉在無邊的愁緒中,樹葉就黃了飄了,耳旁的風刀子一陣比一陣鋒利,太陽很紅很遠,天空中的浮云卻不再那么高淡,一切“嘩啦”就結束了。那么后來,冬天的靜穆就不分白晝黑夜地在人們的心版上跑呀跑呀,多少白白亮亮的孩子們呵,一群,再一群,一個一個,笑聲多么迷人。這個冬夜的雪花你聽見了么?
也許,醒來在第二天第三天第十幾天的清晨。
十秒鐘。一條直線、若干支線小黑點和一幅速寫的輪廓,我把一只手掌迎向太陽,平原上的流脈竟然如此清晰,路有多窄,河有多彎,一條淺淺淡淡的地平線有多長,蚯蚓似的隨著你的奔跑而奔跑,還有那么多的支線小黑點,牛馬驢騾的縮小物,村莊或是城市的縮小物,但上面肯定沒有哪怕一個人,比例小得不能再小了……凝視、凝視,一個上午的時間過去了,我通常都是這樣回憶我們的故鄉的。有時候,別人的城市里,故鄉就是一壺酒,一壺老酒,冬天的寒冷被一個人一口一口喝進肚子,北方、北方,向北、向北,一晃就是四季,唉,父親說,兒啊,我在昨夜夢見你了,你卻不知道自己鄉關何處。想想,我們的美麗鄉愁,我們的漂泊無定,我們的一牽一掛,我們的堅忍和眼淚——我們面前的老酒就是一壺幸福,喝酒更應該是一種幸福。那么寒冷呢?一個冬天的寒冷算不算幸福呢?
一天天幸福的流脈,別人的大雪在夢里飛花,霎時間,那些美麗的弧線紛紛揚揚的,成就了我們遙遠的想象,宛然一朵一朵的蘆花……終于,無比熟悉的旋律響起,心靈的故鄉在杯中復活重現,古老的嗩吶聲在平原上行走,我們的眼圈紅了,我們閉上眼睛,仿佛呼吸著故鄉的空氣。那一天,是的,蘆花依舊香,踩著蘆花大雪,我們回家了,兩行溫濕的東西不能自已,沒有辦法啊。透明的雪花飄來了,大風在茫茫雪原上歌唱,翻卷起一層一層的白霧,一抬頭就咽下了一口霧,行走中我們和親人誰也望不見誰,心緒悲涼孤寂到了極點,喊吧,喊吧,我們真的喊出了對他們的稱呼,包括隨雪飄逝的一些名字。多少年過去了,我們拼命扒開厚厚的雪找到他們的時候,雪地上只剩下被凍僵了的幾具尸體。雪下得可真大呀,縱然沒有被完全凍著的,也早已經被嚇了個半死,成了我們身邊的一兩個植物人,身上的零件也不那么完整了,時不時地要出現一些這樣那樣的毛病,我們總是祈望自己的講述能夠喚醒他們的回憶,祈望我們不再是他們眼前會說話的工具,幻想太多太多的歡樂,但是不能,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所有,都已經煙消云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們還能夠再祈望什么呢,什么都不祈望了吧。
“爸爸”,我們輕輕叫出了聲,父親的無動于衷自然也在想象之中,雖然所做的這些什么作用也不起,但是叫了總要比沒有叫好。自己多少年以前的背叛、出走、少不更事,甚至把他們一個個往絕路上逼,淚水顯得多么蒼白和多余,內心的痛苦罪惡卻在洶涌澎湃。太陽已經蘇醒過來,我向手的背面細細看一看,看看凹下去的毛孔還有上面凸鼓的一條條青色的河流走向,忽然之間,人的一生好像只有“爸爸”這兩個字了。“爸爸”,讓我眼睛深處的父性蘇醒,誰都無法阻止自己慢慢老去,想象中父親的衰老也不過如此。小兒只有5歲,一次和我鬧氣了,指著我的鼻子說我那么壞,將來我要變成世界上最老的老頭。他不知道拿“植物人”一詞來比喻,只知道“老頭”。我好像“呵呵呵”笑了。見我高興的樣子,兒子頓時氣上加氣,他在北京一間不足12平方米的陋室里對我說:“爸爸,我……”當時,他說的話我什么也沒聽見,腦子里全都是父親在豫東平原上辛苦勞作的身影,他吸煙他喝酒他發兇他滾了一身泥巴……想象中他沒有借到1000塊錢急得跪在爺爺的墳頭哭哭哭。我兩眼空空地說,“爸爸(下雪了)”“爸爸(這個冬天你冷不冷)”。妻子卻聽不見我說的括號里面的內容,問我冷不丁地叫誰呢,我無意識地說叫你的寶貝兒子唄。我看見兒子古怪地笑了,我們也都笑了,隨便你開心不開心。
我們常常這樣說,幸福就是一壺老酒,酒可以幫助你打開想象之翅。多少年多少事,空守著一盆爐火,想象一場大雪,想象故鄉的冬天,想象在冬天里慢慢行走的任何一個親人、任何一個朋友,想象他們走路的樣子,想象他們想念我的時候應該是一副什么模樣,以及小小院落里一輩子也忙不完的家務,想象你……我的眼前流淌開一條大路。
這個冬天,渴望天下大雪,許多人走在大路上,走著,消失著,雪一直在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最后,連我也不剩,世界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