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鋼琴師》觀后感
董雪丹
他是一個為琴而生的人。
他的手在琴上,會飛,會舞,會跳,會躍,一雙手仿佛可以幻化成無數雙。
他的心在琴上,琴聲會哭,會笑,有情,有愛,明凈而純粹。
他屬于一片無限的大海,屬于一艘有限的船,他終生沒有走下這艘船。
他也曾試圖走下這艘船,但終究沒有走下去。遙望,他害怕城市的連綿不絕。在他眼中,城市是無限大的鍵盤,怎么奏得出音樂?這無窮無盡的鍵盤,不是給凡人奏的,他無法用自己掌握不了的鍵盤彈奏出心底的音樂。
他沒法舍棄這艘船,他舍棄了自己的生命。
船上,琴上,有他的一生。
這是五年前在電影院重溫電影《海上鋼琴師》時寫下的文字。在微信朋友圈里偶然翻到,被當時的感受觸動,于是第三次打開這部電影。
他被拋棄在一艘大船上的一架鋼琴上,似乎是一種冥冥中的注定,注定他此生擁有的就是一個海上世界,就是一個鋼琴的世界。船上一個好心的工人收養了他,給他起了一個很長的名字,讓人記住的只是1900,這是一個數字,是他出生的年份,也是他的名字。
他在陰暗的艙底長大。值得慶幸的是,他擁有與鋼琴的緣分,也擁有彈琴的天分,他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交給了鋼琴,飛升,飛揚。
海上的暴風雨中,鋼琴和巨大的頂燈都在搖動,他指下的旋律亦隨之而動。他的旋律從哪兒來?從心里。他心里的聲音從哪兒來?來自他的眼睛,來自他對身邊世界、身邊人的觀察,他可以一邊與朋友描述他眼中的船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一邊指不離鍵。指尖流淌出的聲音時緩時急、時抑時揚,隨著他所見人物情緒的變化而變化,仿佛在印證他的描述,音樂變成了一種語言表達。
彈琴的時候,他在想什么?他的思想去了哪兒?他想到過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嗎?
人生就是一次旅行,不管中間有過怎樣的狂歡,到了終點,總是要下船的。但他不下船,別人都下船時,他一個人在船上徘徊,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爵士樂的發明者因為聽到有人說1900琴彈得最好,就來船上挑戰這個“從不上岸 ”的人。1900卻是一臉的費解,滿眼的迷茫:“為什么要決斗?”他伸出去的手,對方并不握,他又微笑著走開。面對氣場強大的對手,他看起來有些羞怯,對方彈奏的琴聲響起,他感動到流淚。他不知道對方為什么挑戰,也不知道什么是決斗,他只是純粹地跟著自己的心走。當他的手在琴鍵上跳躍翻飛時,船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觀眾,都為他喝彩、為他歡呼。這是他的琴、他的船、他的世界。
一個女孩從他窗口經過,只一眼望去,已是一生。琴聲就是他的訴說,就是他所有的表達,他用整顆心、整個生命去彈奏這一生一次的愛,哪怕這愛是如此飄忽、短暫,即使他迎面走去,最終也只是擦肩而過。他唯一的一張膠片因她而生,他想送給她,卻未能如愿,于是,膠片碎成他的心……
什么理由都沒能讓他走下船,包括愛情。對他而言,只要走下船去,就可能得到名聲、財富、愛情,只需邁出一步,走下船。可是,他為什么就是不下船?
“為什么?為什么?陸地上的人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去問為什么。冬天來了渴望夏天,夏天到了又害怕冬天再來,所以永遠不厭倦旅行,總是追尋遙遠的地方、永遠是夏天的地方。我覺得這不適合我。”他明確地知道什么不適合他,因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要什么樣的生活。
當然,這種生活也有遺憾,他從沒聽到過大海的聲音,因為他出生在海上。從海上看海,和從陸地上看海,是不一樣的。海上長大的他聽不到大海的聲音,而陸地上的人會因為第一次見到大海而震撼,而去追尋,會聽到大海的聲音。為此,他也想過下船,去重新開始,去改變生活,可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走下去。他說,阻止他的,不是看到的東西,而是看不到的東西。城市不斷蔓延,看不到盡頭;街道實在太多,選不出自己該走哪條路。他可以用有限的琴鍵創作無限的音樂,他只會這樣生活。對他而言,在音樂的世界里,世界的開頭和盡頭就是這一艘船,而陸地是一艘太巨大的船、一場太無助的旅行,是一段他無法掌控的樂曲。
最后,他躲在船的陰影里,或者應該說,他藏身于鋼鐵的廢墟里,即便再也沒有人隨之翩翩起舞,即便炮彈不斷地飛落,他依然在彈奏,哪怕,根本沒有琴,他的手依然在他心中的琴鍵之上,樂聲依然在他心里流淌。直到船被炸沉,他也沒有踏上岸,也許,與船一起歸于大海,是他最好的歸宿吧。他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出生證明的人,是不是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地存在過,好像并不重要,他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這個遙遠的傳說,也是一個古老的哲學命題: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到哪里去?
他看似放棄了一切,甚至生命,卻在心中擁有了自己想擁有的一切;他看似如無根浮萍,卻擁有一種他人無法企及的堅定選擇;他的經歷看似與我們毫不相關,卻又可以理解成是我們內心平靜和安寧時的一種清明狀態;他的生命看似短暫而簡單,卻又是那么豐盈而精彩……
與其說,這部電影在講述一個海上鋼琴師的故事,不如說,這部電影在闡釋一個無解的哲學命題。問他為什么不下船,就像問人該怎樣活著,原本就沒有什么標準答案,或者說,每個人的答案都是不一樣的。
生在船上,長在船上,船就是他生長的整個天地,他的夢想就在船頭船尾之間。生于船、死于船,其實我們大多數人不亦是如此嗎?只不過把一艘船換成了一片土地、一座山崗,或是一個世界。他只是自自然然地跟著自己的心走,走在音樂的世界里,走在自己的天地里,只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向了“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