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墨
理鬯和(1596年~1646年),字卿云,號寒石,西華縣茅崗村人,明末舉人、文學家。理鬯和的文學創作,包括詩、賦、序、跋、傳記、曲詞等多種文體,由其后人編為《寒石先生文集》,人言其“所為詩、古文詞,奇情異致,縱橫排奡,卓然自成一家”。其中吸引我們目光的,是一篇名為《漁鼓曲》的漁鼓道情曲詞。
早在清乾隆十七年(1752年)的《西華縣志》中便被記載的《漁鼓曲》,長久以來并未獲得足夠的關注。1988年編訂的《周口地區戲曲志》就未提及理鬯和及其作品。直到1995年出版的《中國曲藝志·河南卷》,指出理鬯和的《漁鼓曲》是“(河南)迄今發現最早與漁鼓道情有關的文獻”“河南省內至今見到的最早的漁鼓曲詞”,方引起學界的重視。
《漁鼓曲》的內容
理鬯和的《漁鼓曲》采取長短句的自由形式,未注明曲牌,單句兩字到十五字,120句左右。曲詞結合明末河南方言,韻律流暢,換韻隨性,朗朗上口。
作者借說唱者“老漁郎”之口,以一段“自白”開場:
“男兒猛可頭顱大,滿肚皮忤時宜惹得小兒罵。狂來砍斷葛藤根,憊倒甘輸乞丐下。阿彌陀佛親摩頂,閻羅老子許給假。得意處虧了癡頑,才說時忘了話靶。這也休牽,那也休掛。咍罷,且聽漁鼓鼕鼕乍,乍鼕鼕乍。”
說唱者自稱是滿肚子不合時宜的“狂人”,“狂來砍斷葛藤根,憊倒甘輸乞丐下”的張揚并謙遜,與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他的得意處,正是那天真爛漫的“癡頑”。心中的道理不知從何說起,干脆放下牽掛,大笑擊鼓,說與世人來。
“且聽漁鼓鼕鼕乍,乍鼕鼕乍”,說唱者敲打著漁鼓正式開始表演。為吸引周圍路人,他先感嘆“世事如嚼蠟,提起來把老漁郎生生的嘆息殺”。究竟是何事令人扼腕嘆息?“嘆古今一場夢睡。老拳頭狠一狠,把這夢見打得粉碎,打碎夢見重新補綴。說與那有耳朵的漢子和他游戲三昧。”原來他認為人世間古往今來不過一場大夢,而他要把這夢“擊破”,將“有耳朵”的聽眾叫醒。
人世間的夢是什么夢?待路人受吸引而圍聚,說唱者開始列舉:一是人世間那些日用而不覺的規律,究竟有什么道理?李老君、釋迦佛、大成至圣老菩提費盡心力也解答不盡,又何言渡人?二是市井熙熙攘攘,那每日辛勤勞作的人,像“蜂兒呵忙劫劫溫釀成人家蜜,蠶兒阿亂哄哄攢成人家機”,不過是為人耕田罷了。那熱衷于功名利祿的人,人死名空,“還不如老圃畦間一葉薺”,看似英雄實則糊涂,白費力氣。三是人間道德崩壞,“那層地獄非賢輩,挺脖子強的倒先做了鬼”,正人君子往往不得善終;“軟似膿團的黃金攢成柜,媚似狐貍的橋上虎堆堆”,奸佞小人卻常常志得意滿。四是社會萬事顛倒錯亂,是非不分,“蠻的獠的皆齋語,瞎的聾的都伶俐”“長的短的一般齊,一個豆子大似天和地”。最后,演唱者自言自己也遇到了奇怪事,“不吃飯時常飽,越噇(吃)飯越忍饑”,生活實在蹊蹺!一通“荒唐言”,真正解得其中味的人畢竟是少數,于是說唱者道:“送你個大虛空,搖著頭兒說不要,枉教人打碎漁鼓,直到日出時才知是曉。”以此結尾,頗有“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意味。
總體來看,《漁鼓曲》反映了理鬯和憤世嫉俗的創作心態。他借說唱者“老漁郎”之口,用詼諧的筆墨、生動的比喻,尖銳地諷刺了晚明社會秩序崩壞、政治黑暗、民生多艱等種種現象,表達了對虛偽、功利的睥睨。這與他在《木芍藥賦》等作品中流露的悲憤思想相近,鮮明地體現了理鬯和“人狂文奇”的特點。
《漁鼓曲》的文體選擇
理鬯和為什么要采用漁鼓這一藝術形式來批判黑暗的晚明社會呢?這顯然是受到漁鼓道情文學傳統與同時代文學的影響。
理鬯和創作《漁鼓曲》的核心意圖是警醒世人,打破“古今一場夢睡”,使更多人認識到搖搖欲墜的國家命運、“末世”的黑暗現實,從而挽救社會。而傳統漁鼓道情藝術的重要主題之一便是“醒世”。漁鼓道情形式通俗易懂,為百姓喜聞樂見,被道教作為宣揚教義的工具,注入“醒世”的內容。元代范子安的雜劇《陳季卿誤上竹葉舟》有“(列御寇引張子房葛仙翁執愚鼓簡板上詩云)我等無事,暫到長街市上,唱些道情曲兒,也好警醒世人咱”之語,晚明流行的“莊子嘆骷髏”主題的道情說唱,也以警醒世人為目的。理鬯和正是受此啟發,借漁鼓的形式完成“醒世”的目的,將心中的悲憤、無奈盡情吐出。
另一方面,學界也認識到明代時調小曲對《漁鼓曲》的影響。稍早于理鬯和的宗室朱載堉,曾創作數百首以“諷世”“醒世”“憤世”為主題的散曲,在民間廣泛流傳,后被輯錄為《鄭王詞》(又名《醒世詞》)。學者門巋認為這些散曲“道出了明末澆薄的世風,描繪了當時的世態炎涼,竭盡了向世人諷勸之事,抒發了作者無限的憤懣之情”。《漁鼓曲》的思想內涵與語言特色,都與《鄭王詞》相近,可以推測,這些廣為流傳的小曲也曾被理鬯和借鑒。
《漁鼓曲》與太康道情戲
《漁鼓曲》被認為是“(河南)迄今發現最早與漁鼓道情有關的文獻”,那它與太康道情戲有何關系?
《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對道情戲作出以下定義:“道情戲,戲曲劇種。指流布于民間的說唱道情,在不同地區與當地戲曲藝術相結合而發展形成的各地戲曲道情。有的地方稱道情為漁鼓或竹琴,現在多數仍為說唱形式。”道情以漁鼓和簡板為主要伴奏樂器,故又稱道情為漁鼓或漁鼓道情。說唱道情與戲曲本是兩種藝術,但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況。最終,道情由說唱轉變為戲曲。豫東地區說唱道情的轉變發生在20世紀初,民間藝人吸收河南梆子、河南墜子的藝術形式,將說唱道情改造并搬上戲曲舞臺,形成獨立的豫東道情劇種。太康道情戲,即屬于豫東道情劇種系統。
可以說,太康道情戲乃《漁鼓曲》之裔,豫東地區之所以能形成太康道情戲,是自明末《漁鼓曲》甚至更早的地方漁鼓藝術出現以來,數百年間發展、交融、積淀的結果。但《漁鼓曲》與太康道情戲間又存在顯著的不同,即說唱藝術與戲曲藝術區別。如表現形式上,《漁鼓曲》顯然不是在講述一段完整的故事,而是藝人與聽眾的直接對話,也沒有動作、扮相的要求。而太康道情戲是“代言體”的形式,由藝人直接扮演角色,搬演完整的故事。從《漁鼓曲》到道情戲,中間還隔著藝人以第三人稱說唱完整故事的“敘事體”道情。在樂器與音樂上,理鬯和創作《漁鼓曲》的時代,漁鼓、簡板是主要的演奏樂器,以說唱為主,形式單調。太康道情戲除采用漁鼓等打擊樂器外,還添加了嗩吶、笙、橫笛等管樂器,三弦、箏等撥彈樂器,大胡、二胡等弦樂器,并吸收河南墜子、河南梆子等藝術的音樂形式,場面熱鬧,藝術形式更加千變萬化。
理鬯和的《漁鼓曲》,可以被看作是太康道情戲這種“以歌舞演故事”的綜合性藝術逐漸形成的漫長歷史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