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鐵梁
淮陽目前發現的最早的上梁文,是北宋時期“蘇門四學士”之一、人生最后六年定居陳州的文學家、詩人張耒所作。朱振華編著出版的《宛丘先生詩選》里,是這樣介紹張耒《新居上梁文》的:“張耒自宋徽宗大觀二年(1108年)春寓居陳州州城西門街孝悌坊,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四月十五日移居冠蓋孫氏第。是文或為營建孫氏第下舍而作。上梁文是古代營造屋宇上梁時祈求神靈保佑的祝辭。明人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上梁文者,工師上梁之致語也。世俗營宮室,必擇吉上梁,親賓裹面,雜他物稱慶,而因以犒匠人。于是匠人之長,以面拋梁,而誦此文以祝之。其文首尾皆用儷語,而中陳六詩,詩各三句,以按四方上下,蓋俗禮也。’這種文體源于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年)二月蘇軾在惠州所作的《白鶴新居上梁文》。張耒仿效蘇公文體,并頌新屋落成之后,人無災難,歲豐年稔。”
張耒《新居上梁文》原文如下:“太昊之墟,風俗素厚。長淮以北,魚稻漸豐。張君少也執經,常青衿庠序;仕而多難,遂白首閭里。輒于阮籍之窮途,成此陶潛之環堵。雖風雨之僅庇,亦簞瓢之屢空。敬舉修梁,先成下舍。
拋梁東,淮陽三月牡丹風。已將奇麗夸天上,更有聲名壓洛中。
拋梁西,故祠千柱隱長堤。廣殿杉松翻燕雀,修廊風雨暗旌旗。
拋梁南,艅艎萬里建云帆。淮蟹湖魚常入饌,三餐足慰老夫饞。
拋梁北,北望宸都官道直。霜晴日暖碧天高,郁蔥時見堯云色。
拋梁上,卻掃從今斷還往。里閭休嘆下澤車,登降須扶靈壽杖。
拋梁下,詩書萬卷束高架。今年雨足定豐登,更向城隅問田舍。
伏愿上梁之后,人無疵癘,年屢豐登,兒孫詩書之不忘,妻孥粗糲之常飽,咨我有眾,同受多祥。”
細讀此文,忍不住悲從中來,恍惚間與20多歲的王勃在滕王閣感嘆“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產生了些許共鳴。
張耒夸贊古陳淮陽作為“太昊之墟”,民風淳厚,魚米豐盈。這也是他退出官場后,沒回老家,樂于長居于此的主要原因。當然,還因為這里是他的姥姥家,他青年時期便求學于此,并和時任陳州教授的蘇轍,以及外放通判杭州、途經居留70多天的蘇軾建立了終生友誼。他的外祖是淮陽的地方名士李宗易,于1071年的冬天去世。按順治版《陳州志·人物志·名賢》里的記載:“李宗易,字簡夫,少好學為詩,效白樂天,詳于吏道。慶歷間,歷諸部窮至少常少卿,得微疾,輒氣歸。所與交多名公,晏元獻公殊,知之尤深。優游林泉者十六年。郡人種花,有洛陽風,宗易觴詠其間甚適。蘇轍為宛丘博士,時與之游。”這里還有他的同學、同榜進士淮陽人黃寔,以及晚年流寓陳州與其擇鄰而居的同年進士四川邛州人常安民(字希古)等等。
張耒在前序里提到年少也曾有青衿之志,履踐致遠。彈指間四十載流年已過,仕途艱難,白發額頭,歸隱閭里。鑒阮籍遇路窮而哀絕,學淵明建陋室以容身。雖僅能遮蔽風雨,但常遇困頓斷炊。在此建屋上梁之時,恭敬祈愿。
該文從“拋梁東”開始。張耒首先想到的是他一生深深所愛的淮陽牡丹。陽春三月,連風都渲染著牡丹的香氣,把這特別美麗的花兒直接吹到了天上,把洛陽牡丹的名聲都壓下去了。北宋時期,淮陽牡丹確實出彩,宋人張邦基《陳州牡丹記》:“園戶植花如種黍粟,動以頃計。”張耒在《春日懷淮陽》中說:“城中萬枝木芍藥,姚黃一萼得春多。”足見昔日盛景。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春天,時年四十五歲的張耒謫監黃州酒稅,“羈旅千里之外,一懷客愁難釋,春序正暄,神馳淮陽故園,太昊祠、靈通院、汲井園、黃巢寨、琵琶溝、城南堤……如在目前,遙憶隴麥梵梵,楊柳依依,姚黃魏紫,百花競發,不禁發出‘日日踏春渾坐此,人間無醉奈渠何’的思歸之嘆”。
他于上一年(1097年)三月由淮陽貶謫到了黃州,在僧舍寫下《寄陳州朱教授》:“殷勤寄語朱夫子,僧舍花前亦舉觴。學舍蕭條官職冷,不知誰與戴姚黃。”如此困頓境遇下,還想起了淮陽名花——牡丹姚黃,誰給舍蕭職冷的朱教授戴上?1103年10月,張耒謫寓黃州柯山時,專門移栽淮陽牡丹于住所,“千里相逢如故人,故栽庭下要相親”,以牡丹寓老友,期待“明年太昊城中色,來做齊安江上春”。
江湖夜雨十年燈,1108年季春,剛剛詔除罪籍的張耒“風波歷盡還故郡”,攜家眷到陳州。午休時分,任、王二友就冒雨送來兩盆絕品牡丹,蓬蓽增輝,感激莫名。第二天便寫下《到陳午憩,小舍有任王二君子惠牡丹二盤,皆絕品也。是日風雨大寒,明日作此詩呈希古》:“初來淮陽春已晚,下里數楹聊寢飯。此邦花時人若狂,我初稅駕游獨懶。任王二君真解事,走致兩盤紅紫爛。天姝國艷照蔀屋,持供佛像安敢慢。江湖逢春豈無花,格頑色賤皆可揀。誓觀中州燕趙態,一洗千里窮荒眼。”送與好友“東鄰夫子”常安民。他寫淮陽“此邦花時人若狂”,可見淮陽民眾對牡丹的喜愛之深。作為年老多病的詩人,“病臥淮陽太昊城,牡丹叢畔過清明”,這種狀態下,他也希望與牡丹作伴。
第二段“拋梁西”,張耒寫了祭祀伏羲的太昊祠,規模有上千根柱子的故祠隱藏在長堤下面。這個長堤應該是“入汴四渠”之一的古蔡河河堤。1080年正月,經歷“烏臺詩案”的蘇軾與表侄同時還是侄女婿的文逸民曾經在此堤上散步,寫下了《陳州與文郎逸民飲別攜手河堤上作此詩》:“白酒無聲滑瀉油,醉行堤上散吾愁。春風料峭羊角轉,河水渺綿瓜蔓流。君已思歸夢巴峽,我能未到說黃州。此身聚散何窮已,未忍悲歌學楚囚。”他的人生思想也發生了重大轉變。
有千根柱至少是數百間房子了,對于太昊祠的規模,南宋學者王明清在其《揮麈錄》中寫道:“太祖皇帝朝,嘗詔重修先代帝王祠廟,每廟須及一百五十間以上,委逐州長吏躬親點檢,索圖赴闕,遣使覆檢。”這說明北宋初的太昊祠,官方要求至少150間以上,并且還要全面檢查。張耒的《謁太昊祠》寫道:“千里垂精帝道尊,神祠近正國西門。風搖廣殿松杉老,雨入修廊羽衛昏。日落狐貍號草莽,年豐父老薦雞豚。舊游零落今誰在,塵壁蒼茫字半存。”廣殿杉松、修廊旌旗……此詩就與《新居上梁文》之意基本相同了。
第三段“拋梁南”,頭一句“艅艎萬里建云帆”,說的應該是“陳州州城枕蔡水,周回三十里”的蔡運河。在蘇軾的《和子由柳湖久涸忽有水開元寺山茶舊無花今歲》一詩中,也提到“北望檣竿半隱堤”。上連汴京,在陳州城北從西往東又南折,環城30里,一路蜿蜒,流淌60里后,在淮陽南古“蔡口鎮”入沙潁河的運河上,桅檣林立,櫓楫縱橫。上可通黃河、達濟水,直入京都,下可經潁淮進江入海,直抵蘇杭;遷客商賈,往來如織,一派繁華興盛景象。張耒祈愿掛云帆,駕長舟,行萬里,長風破浪,以濟滄海。可僅僅過了兩年(1114年),食不果腹、百病纏身的張耒便故于淮陽寓舍,歸葬于淮陰。又過了14年,東京留守杜充下令決開黃河大堤,使黃河水自泗水入淮,企圖以此阻擋身后金兵。杜充決河非但沒有阻止金國東路軍,還致使當地百姓被淹死二十萬人以上,因流離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人數倍于此。北宋時最為富饒繁華的兩淮地區毀于一旦,近千萬人無家可歸,淪為難民。黃河水自此在黃淮海平原上流淌了727年。到了1855年的清末,方才向北流入渤海。
張耒愛吃蟹,所以祈愿魚蟹“常入饌,足慰老夫饞”。吃貨永遠是吃貨,食蟹如命的張耒在上梁文里,也希望頓頓有“淮蟹湖魚”吃。這也說明了北宋時期的淮陽水產豐饒,有魚有蟹,并且盛產稻米。
“拋梁北”,張耒希望北去皇都汴京的官道順暢,晴天暖日,路邊樹木郁郁蔥蔥,時見堯云。這是張耒的政治期盼,就像堯帝時期一樣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正如南宋學者王柏所寫的《疇依》:“巍乎大哉,堯之為君。其仁如天,其知如神。鑿井耕田,出作入息。擊壤而歌,不知帝力。”陳州在開封南偏東300里,是距當時京師最近的州城之一。所以,很多不受重用的宰相級人物往往貶知陳州,一旦啟用,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也便于召回。
拋梁的東西南北應和陳州城的風物方位有關,東說的是牡丹,猜測陳州城東是否為牡丹的主要種植區;西為太昊祠,“神祠近正國西門”“西瞻太昊祠千樹”;南為繞城東并南下入潁淮的蔡運河;北為去汴都的筆直官道。張耒撰文時是否也這樣想,不得而知。
“拋梁上”用了“下澤車”“靈壽杖”兩個典故,出自《后漢書》和《漢書》。“下澤車”是一種適宜在沼澤地上行駛的短轂輕便車,指當個小官之意。宋朝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靈壽杖》:“靈壽杖出西域,自黃河隨流而出,不知為何木?其輕如竹,而性極堅韌。”
“拋梁下”期盼雨水豐足、五谷豐登。張耒年近花甲,已退出仕途,將詩書萬卷束之高架,在城邊買幾畝地,做個求田問舍的農家翁,以求晚年溫飽。
最后一段是祈愿上梁以后能帶來好運,一是家人沒病沒災,二是連年莊稼豐收,三是兒孫后代學好詩書,四是妻子兒女粗茶淡飯能夠頓頓吃飽,五是和他一塊來上梁的眾人,也一起受到祥瑞的福報。張耒樸素的愿望并沒有在即將到來的北宋末年的亂世中得以實現。據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載:“文潛三子:秬、秸、和,皆中進士第。秬、秸在陳死于兵,和為陜府教官,歸葬二兄,復遇盜見殺。文潛遂無后,可哀也。”此事未見于張耒詩文中,應發生在張耒病故之后。他兩個成年的兒子也死在可能是靖康之亂時的陳州。
自宋以后,上梁儀式愈來愈成熟,全國不少地方都有相應祭典議程,雖因地域各有不同,但大體上是有共性的。上梁文作為上梁的祈愿文,不少都有著地方風格,并一直傳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