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眼見得國際勞動婦女節臨近,花的香氣在枝頭蘊藏著,女人們網購的花裙子正在派送的路上,這個時候雪來了。那雪裹帶一顆悖逆的心,本想瞞著世人,趁著夜色偷偷落下的,不料剛落地就被我發現了。那時我坐在被窩里趕稿子,聽見窗外一陣響,初開始輕輕的,像一屋子蠶寶寶食桑葉,一片細碎的沙沙聲。響聲很快大起來,感覺是一群孩子往鐵鍋里撒大米粒,“嘩嘩嘩”“唰唰唰”,那動靜聽起來急迫而興奮。
我興奮起來,爬起來沖向陽臺,玻璃窗推開的一瞬間,有小東西跳起來擊中了我的臉,涼涼地痛。把手臂伸向夜空,冰冰的小精靈在手心里蹦跳,只跳了兩下就化掉了。可我還是看見了它們,知道它們的學名叫霰,我仍舊喜歡喚它們的小名——“雪珠子”或者“鹽粒子”,聽起來親切而形象。我知道,霰是雪花的孩子,它們在前頭跑,雪花緊跟著就來了。
果然,我拿手機一照,見雪花跟撕碎的白棉絮一樣,一團一團地在空中飛。
雪使黑夜變得白亮,我在這個雪夜無眠。凌晨四點多,雪光引著我下了樓。樓前的燈光,受到白雪的壓制,看起來有些憂傷。
雪辛勞了大半夜,把路面覆蓋得嚴嚴實實,一眼望上去厚厚的、平平的,沒有一絲印痕。的確,這個時辰連最愛早起的小麻雀都沒有睡醒。我第一個踩上這么新的雪,每走一步,雙臂和長發都要快樂地飛起來,雪和霰配合著我的歡愉,在腳下有節奏地打著拍子,“咯吱”“咯吱”“咯咯吱吱”。就這么一回頭,我看見了自己的腳印,腳窩里似乎有光亮在撲閃。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黑衣女人,她袖著手、低著頭、冒著雪向前走的樣子,在我腦際越來越清晰,雪地上的那串腳窩,深深陷進我心里。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冬天,我有七八歲,跟隨年邁的奶奶生活在一個偏僻的鄉村。我們的住處更偏,在村子的最西頭,離村莊較遠,離官路很近。官路兩邊的麥地旁,蹲臥著一個個灰黃色的麥秸垛,那是村人私有的燃料,還是冬日里家畜的糧草。
孤寡老人七奶奶,背著柳條筐給她的羊拽麥秸。她在垛上三拽兩拽拽出來一個人,等那人站直了,把滿頭的麥秸捋掉了,才看清是個女人。七奶奶連呼帶叫地把女人拽到了我家。
七奶奶、我奶奶,還有我,大小六只眼睛盯住那女人,猶如在冰凍的西洼里逮著一只野兔子,欣喜和新奇讓我們目光灼灼。意外地,女人不同于受驚的兔子,她穿一身黑棉衣,平靜地坐在凳子上,拿眼睛挨個兒掃摸我們老少三人。不到掌燈的時候,兩位奶奶就把女人的事情問明白了。
女人三十九歲,娘家山西的,婆家是信陽的,她離家出走小半年了,走走停停就來到了這里。七奶奶問她:“是不是死了男人?”女人說:“不是。”我奶奶問她:“是不是沒有孩子?”她說:“不是。”到底是什么要命的事,讓女人丟下丈夫孩子四處游蕩呢?
女人說:“孩子爹打我,往死里打。”她撥開頭發讓我們看,頭蓋骨下陷,一個圓圓的凹槽。
“拿錘子砸的。”女人說。
我嚇得渾身發抖,慌忙躲在了奶奶身后。
七奶奶不認為女人做得對。她那死鬼丈夫打了她幾十年,肋骨都打斷了三根,十年前他臨死前,還拿拐杖敲她的頭。她沒跑,也沒死,硬是把那惡人熬死了,一個人把兩個女兒養大嫁了人。
我奶奶二十九歲那年,我爺爺病逝了,她舍不得五個孩子,一輩子守著這個家,守了五十多年。
女人說,她不想被打死,她不想這樣活。
于是,兩位奶奶就張羅著,給女人找了個落腳的地方。這個男人是劉云她爸,劉云是我的同班同學,他們家住在村子中間。劉云的媽媽得月子病死了,劉云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家里負擔重,七八年了,沒有哪個女人愿意進他家門。劉云爸見過那女人后,第二天就把她領回了家。
七奶奶那幾天好像變得年輕了,她在我上學的途中,一路小跑追上我,說:“你問劉云沒有啊,那女的住哪兒了?”她還催我到劉云家看看,瞧瞧那女人在劉家干什么。我沒有串門的習慣,就爬上劉云家院墻外的那棵大桑樹,躲在密匝匝的枝杈間偷偷觀探。終于捕捉到了那女人的身影,她換了一件淺灰色的上衣,端著臉盆往堂屋里走,走到門里邊停下了。我居高臨下看得很清,見她慢慢地蹲下來,給劉云爸洗腳。
十多天后的一個夜晚,我和奶奶在西洼的土屋里,聽見小雪珠子落地的聲音,透過窗欞看見雪花飄下來了,大片大片地飛舞。
天剛亮,七奶奶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扭一扭地來到我家,她呼出的白氣很濃,像是胸膛里著了火。她對我奶奶說:“她走了!劉家人天亮才發現。追的人看見了,雪地上一溜腳印子,往西走了,沒找見人影兒。”
女人在我們村里沒有留下什么,她脫下新外套,依舊穿著她那身黑棉衣走了,但她出村時的那串腳印留下了,長久地印在村人的記憶里。
有一天,我把劉云的話說給了奶奶,劉云說:“俺爸掐她了。”
我奶奶就對七奶奶說:“走吧,走了好。”我聽不出她是說女人,還是說她自己。
幾十年后,我站在凌晨的大雪里,重新審度當年黑衣女人選擇的那條雪路,畢竟她上路了,出村了,抗爭了,盡管一路雪痕孤冷、未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