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走出寫字樓,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了。北京初夏的夜,微風纏綿著璀璨燈火,銀白色的月亮正掛在寫字樓角。月色溶溶,從路邊舒朗的枝葉間飄灑下來,在人行道上,印出斑駁的影。
我走到豐臺科技園地鐵站入口處,站在臺階上抬頭望月。深藍的蒼穹,沒有一顆星,虧去一角的月亮,光潔美好,像白玉,像牛奶,像玉蘭花瓣,像情人唇邊的微笑……月光如紗籠罩著地鐵站,使得入口處藍色的鐵欄桿閃閃發(fā)光,連地鐵站指示牌銀灰色的亮光也溫柔了許多。我有多久沒有讓月光落進眼睛了?又有多久沒有讓月光洗去心頭的疲累和迷惘、憂傷了?
年少時最喜歡明月夜。那時我十來歲,跟隨母親住在太康縣園藝場家屬院里。父親在平頂山煤礦工作,一年里只有春節(jié)時回來幾天。我不愛說話,喜歡獨處,特別喜歡一個人看月亮。園藝場家屬院南邊是果園,應該有上千畝吧,家屬院北邊是大田地,種些冬小麥和玉米、大豆等。
大田地正中間,是個一畝多地的曬場。我時常一個人坐在曬場邊幾個石磙上看月亮,腦子里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遇到開心的事情,比如抓到一只小鳥,比如老師表揚我了,我就跑到曬場去。我讓皎潔的月光流遍全身,一句話也不說,但我知道月亮能看見我的歡喜。遇到悲傷的事情了,比如母親責罵了我,比如老師批評了我,比如與同學發(fā)生了摩擦,我也跑到曬場去。皎潔的月光輕撫我的全身,我還是一句話也不說,但我知道月亮能懂得我的淚水。經(jīng)過月光的洗禮,悲傷也好,歡喜也罷,最后都沉靜下來了。更有趣的是,有一次我正仰望月亮,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只小黑狗,毛茸茸的,圓球一樣,在月光下像團黑影滾來滾去。于是,我在心里為小黑狗起了一個名字叫阿月。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一個人望月亮的時候,阿月就蹲在我的腳邊。我不說一句話,阿月也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父親生病后,我從溫州柜架廠回家,開始務農(nóng)。我種了十五畝地,五畝套種小麥和棉花,十畝種冬小麥和夏玉米。累,一種無望的疲累,時刻糾纏著我二十一歲的心。人瘦了,曬黑了,女朋友也離我而去。玉米出天星傳粉時,大旱,陽光又格外烈,寬長的玉米葉子打著卷兒。機井的抽水馬達日夜不停歇,澆過的玉米地,玉米葉子馬上就舒展,透出青翠的水靈。大家排隊抗旱。到我時,是晚上。反正是漫灌,水管子放進地里,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才打著礦燈挪一次。
夜深,水嘩嘩響,風吹過,玉米葉也嘩嘩響,抽水機突突吼叫。我獨自站在地頭,感覺一陣一陣涼意,是一種從心底深處發(fā)散出來的涼,有著無力和迷茫。夜色和無盡的玉米棵遮住了我的前方。我鼻子發(fā)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不想就這么度過一生,我向往另一種追逐夢想的生活,我的夢想是當文學雜志的編輯,而且還要成為一名作家。我無法舍棄自己的夢想,也無法拋開親情……月亮這時候升起來了,群星很快顯得黯淡,圓滿的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白、越來越亮。我后悔沒帶一本書,如此月光,一定能看清書上的字。我想,群星一定在嘲笑月亮,它們肯定嘰嘰喳喳地說:“月亮,我們簇簇擁擁,多么熱鬧,你寂寥寥多么孤獨啊。”我想,月亮一定會笑著回答:“正是孤獨才讓我如此美麗。”我笑了,淚水滑過臉龐。我伸展雙臂,閉上眼睛,仰起頭,面對月亮做出了飛翔的動作……
五六年后,我從失去父親的悲痛中走出來,有個機會來到北京。北漂時光如白駒過隙,忙忙碌碌,沉沉浮浮,轉(zhuǎn)眼間幾年過去了。我從一個普通員工干到部門負責人,早出晚歸,整天在寫字樓銀色格子間里,與各式各樣的書稿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北漂的日子里,有幸福有快樂有委屈有傷心有無奈有驚喜,腳印疊著腳印,日子摞著日子,再也沒有心思看月亮。其實月亮一直都在,我卻少有仰望了。內(nèi)心慌慌張張,身影匆匆忙忙,目標任務,績效考核,升職加薪,勾心斗角,欲望越來越多,精神越來越緊張,時常被焦慮、疲憊困擾得像掉進陷阱的狼……
這個加班后的深夜,我步行去地鐵站,心忽然就被月光照亮了。月光如水,清洗著我堅硬和積滿塵埃的心,慢慢地,心變得柔軟了,清明澄澈……
從我站的位置望向月亮,它正好風鈴一樣掛在寫字樓一角:
月亮,掛在寫字樓角
是誰的目光叩動
掛在寫字樓角的月亮
叮叮當當
一陣一陣清脆的時光
毛茸茸的樓影
躁動一群燈火璀璨的窗
一排排銀色的工位
像一個個鬢角
無暇思鄉(xiāng)
是誰把月亮掛在了寫字樓角
目光來來往往
時光叮叮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