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振威
我大姑嫁到了遙遠的新疆,遙遠有多遠?3000多公里。挺遙遠吧?
那次我大姑回來,父親驚訝得眼珠子差點兒沒像玻璃球一樣蹦到地上。大姑的淚珠子像洋槐花一樣一嘟嚕一嘟嚕地往下砸落。
“不逢年不過節的,咋這個時候回來了?”父親問。
“我夜里做了個夢,夢見你的肚子被人劃了個大口子。做了這樣的噩夢,我在那還能過安穩日子嗎?”
大姑的夢做得真準,父親的肚子的確被劃了個口子,因病被醫生劃的。
大姑只在我家住了八天就要回去了。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八天里,大姑和父親幾乎形影不離,二人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母親走東家串西家,不是借米就是借面,不是借雞蛋就是借棉油,想方設法給大姑做好吃的。
大姑苦苦勸說:“我不是外人,粗茶淡飯也能填飽肚子。”
母親眼淚汪汪地說:“我只有您這一個大姐,又離這么遠,您能回來幾回呀?不好好待您,我良心會不安的。”
大姑住不下去了,要回新疆。她走那天,天陰得能擠出水來。父親把大姑送到村口,大姑緊緊抱著父親,抽泣著說:“弟弟,回去吧,以后我還回來看你。”
父親的眼角濕濕的,一直把大姑送到二里外的五臺車站。
以上這些只能算是序幕,故事真正開始應該是父親回到村口的時候。像是喝醉了酒一樣,父親踉踉蹌蹌地往家里趕。突然間,一腔熱血直往腦門上涌,父親看到狼藉著柴火棒和雜草的路邊赫然躺著一張十元的紙幣,不遠處竟然還有一張面額為五斤的全國流通糧票。
陰沉沉的天空下,空蕩蕩的大路上,聽到的僅是雞鳴狗叫的聲音,前不見行人,后不見來者。父親彎腰撿起錢和糧票,握在手心。而后,一動不動地站在寒風凜冽的村口,焦灼地等待著失主。
經過幾人皆不是,直到灰黑的幕布把村子嚴嚴實實罩住,父親也沒有找到失主,只有帶著滿腹心事回到家里。
母親知道后,臉上樂開了花,說:“有了這錢和糧票,咱一家六口就不會餓肚子了。”
父親嘆了口氣,說:“咱家幾輩子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就是餓死,也不能占人家的便宜。”
還沒吃晚飯,父親就一頭鉆進濃濃的夜色里。
父親很快就從隊長家回來了。
“隊長怎么說?”母親問。
“隊長說他幫我打聽打聽,錢和糧票先放在我這。”
這一打聽就是五年多,父親也沒有問出丟錢的人。其間,家里缺過吃的面,斷過點燈用的油,也因沒錢缺過鹽,父親一直咬牙堅持著不動那錢和糧票。直到家家戶戶日子都好過了,直到糧票退出了歷史舞臺,父親還保存著撿到的十元錢和五斤糧票。
其實講到這兒,故事就該結尾了,可現實生活就是這么精彩,一直將故事進行下去。家家戶戶的日子都好過后,大姑又從新疆回來了。一次拉家常時,父親微笑著對大姑說:“上次送你去車站回來,我落了個心病。”
大姑揚了揚眉毛,問:“什么心病?”
“我在咱村口撿了十元錢和五斤糧票,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失主。”
大姑笑了,說:“我的傻兄弟,別找了,錢和糧票本來就是你的。”
“咋會是我的?”
“你還記得在村口我抱了你嗎?抱你時,我偷偷地把錢和糧票塞到了你的褂子兜里。”
父親喃喃著:“我當時穿的是藍布褂子,兜子爛了個洞,我怎么沒想到呢?”
“那次回新疆,我可沒少受苦。兜里沒有一分錢,我又是步行,又是搭順路車,一路乞討半個多月才回到家。人餓得又黑又瘦,你姐夫笑話我,說我剛從煤窯里爬上來。”
“姐,這錢還給你吧?”
“這是咱家的傳家寶,你好好保存著。”
寫到這里故事就到了尾聲。30年前我參加工作的時候,父親把這個真實的故事講給我聽。如今,30年過去了,兒子也參加了工作,我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了他聽。
盡管父親和大姑都不幸離世了,我想,這個真實的故事會一直流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