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高明
我們的村莊最早叫翟家店,顧名思義,就是有戶姓翟的人家在路邊開了一家旅店,供南來北往的旅客住宿,久而久之就成了我們村莊的名字。從名字我們就可以想象出村莊的模樣,三兩戶人家蹲踞在鄉村大路的一旁,道路蜿蜒曲折伸向遠方。以至于數百年過去,每當我站在村口回望,依然能夠看到一盞當初旅店的風燈掛在村莊的某一處屋檐下,閃著昏黃的光,孤獨地亮著,在漆黑的夜晚穿過歷史的時空,照亮南來北往的行人,也照亮生活在這個村莊里的人們。
現在,我們的村莊依然還有旅店,但主人不姓翟。我記事的時候有三四家旅店,程家店、張家店、黃家店,可就是沒有一家翟家店。村莊里姓翟的人家也有兩三戶,在我們這個有兩百多戶人家、一千多人口的村莊里,翟姓人家顯得微不足道。
其實,我們的村莊從明朝末年就不叫翟家店了。沒有一成不變的村莊,也沒有一成不變的村莊里的人和事。風吹過來,攜來一粒種子,它就在村莊的周圍生根發芽。莊稼也好,草木也好,榮了又枯,枯了又榮,一代代,一年年,總有說不盡的滄海桑田。人也一樣。
早上起來,我看到一對麻雀在房檐下出出進進,銜著草、蟲子進來,然后撲棱著翅膀再飛出去。不到20天,房檐下便傳出嘰嘰喳喳的叫聲。30天過去,便有一只只小麻雀飛出來。我數了數,共有4只,它們撲棱著單薄的翅膀飛走了。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我們過去的村莊,東西三里,南北三里,周圍是一圈土墻,可惜它沒有郭,所以,它一直靜靜地蹲踞在大地的一角。它也有四門,早晨來了,陽光從東門爬進來,到黃昏時再從西門溜走。風的脾氣就不一樣了,春天溫柔的時候,從南門進來,從北門出去,冬天暴烈,就從北門進、南門出。寨墻在給予村莊安靜的同時,也固化了村莊的思維和生長,千百年來,雖幾經湮滅、復活,歷經苦難,最終也沒長成城市的模樣。聽我父親說,爺爺活著的時候,一生去過最大的地方就是縣城。爺爺出生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大部分的光陰都在村莊的范圍里慢慢地浪費掉了,死后還是埋葬在這里。而我的父親還好一些,他去過臨近的商丘,當過國營面粉廠的工人,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守著雪白雪白的面粉餓得受不了,便跑回了老家。村莊最終接納了他,從此,他再也沒有走出村莊。
有人說,村莊不會消失,那是因為你沒有看到村莊的變遷,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能夠永恒,看看古絲綢之路上的繁華,看看那些已經湮滅在歷史長河里的村莊,你才會明白,村莊和花兒一樣,有絢麗多姿的時候,也有凋零最終化為泥土的時候。我們的村莊太普通了,在這里生活過的人也太普通,以至于村莊寂寂無名。
黃昏的時候,父親牽著一頭牛從田野歸來,各家各戶的茅草屋升起了裊裊炊煙,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煙火氣,親切、自然,這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再一次回到村里,看到的是滿眼的鋼筋水泥。夕陽西下,炊煙不見,滿村飄散的香味再也聞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