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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07月26日
    第06版:副刊 PDF版

    星夢滿船

    阿慧

    ◎我出生在沈丘沙潁河北岸,定居在周口沙潁河南岸,命中注定,我與這條母親河相依相連。

    ◎我父母不止一次地找尋過我太奶奶的娘家,那條老街,從前叫“牲口市”,現在稱“荷花渡”。這么好聽的地名,一聽就跟老渡口有關,跟沙潁河有關,跟我祖上的貨船有關,跟我的血脈來源有關,也跟正在講的故事有關。

    ◎從周口到沈丘,在沙潁河道穿梭的都是鋼鐵貨船,我太爺爺的大木船,我爺爺的水泥船,都像風吹過,在河面沒留下任何痕跡,碼頭不再有似林的桅桿,河中不再見如云的白帆。只見一艘艘威武的鋼鐵貨船,劃破清悠悠的水面,駛向很遠的地方。

    ◎這些油菜苗兒,是當地村民沿河道種下的,年年種,年年開。它們生長的地勢好啊,不缺陽光不缺水,活得滋潤著哩。別看它們現在柔柔弱弱的,等明年春天再來看吧,從槐店到界首,河兩岸的油菜花,開成了兩道金黃色的花帶,看上去華美得很!富麗得很!

    ◎咱們周口貨物很多,小麥、玉米、大豆、毛皮、毛巾、棉布等,一船船朝外走。鋼廠里的鋼鐵制品,型材、棒材、板材、線材等,通過這條水運線路,通江達海,發往海內外。

    霧氣在我面前凝成了一團,有生命似的打著滾,越滾越大,一瞬間填滿了整個河道。看不見水面和兩岸,我的疑惑像霧一樣懸浮。這時候,霧里駛來一條船,初看時它小小的,酷似一把棕色的織布梭子,臨近了,有頭有尾的,還掛著一張白帆。帆船在霧氣里動起來,像是被人劃著走。果然,船上我看見了我的曾祖父,他藏在煙霧里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到一條長辮子在他背上搖擺。曾祖父一下一下用力地劃著船。我依然感覺不到水的流動,曾祖父好像在劃拉一團黏稠的霧。突然,我聽見船艙里,一個年輕女人凄厲的叫聲。

    濃霧瞬間散了,我在那女人的叫聲中醒來,坐在床上,腦子里起了霧。這些年來,曾祖父和他的貨船,常常毫無緣由地在我夢中出現。聽到我對夢的講述,八十五歲的老父親,臉上的表情跟我一樣迷惑,他說:“你太爺爺去世時我才五歲,我都記不得他老人家的模樣,你怎么會夢到他哩?”他背著手在客廳里走了幾步,回轉身拍拍我的肩膀,說:“去走一趟沙潁河吧,至少,從周口到沈丘。”

    這似乎是一種召喚,它來自血脈,來自河流,穿過我的夢境,抵達我人生的彼岸。

    我出生在沈丘沙潁河北岸,定居在周口沙潁河南岸,命中注定,我與這條母親河相依相連。

    很快就到了癸卯年立冬,不暖不寒的陽光,把我的影子拽得很長,我站在河岸邊,見自己的身影,一半在水面,一半在岸上。我腦際閃出一個生動的畫面:那時候還是清朝,沙潁河水依然很清,老埠口附近停泊了許多貨船,擠擠挨挨、密密麻麻,船上的桅桿根根直豎,遠遠望去,像落盡葉片的白楊林。其中,有一根桅桿是屬于我太爺爺的,他的那條木制大船,就停靠在岸邊,船體被一層層桐油涂刷得油光閃亮,陽光下顯出黃龍玉的包漿。立在船首的太爺爺,那時的他同新船一樣年輕,絲絨小帽、洋布長袍,如火的目光伸向碼頭。老碼頭的木排上站著他的新娘,紅衣紅紗,似一棵正在開花的石榴樹。這位周家口馬家的三姑娘,就這樣上了我太爺爺的大船,被一條河流載到了下游的沈丘,從此,做了槐坊店老李家的長媳,成了我們的太奶奶。我父母不止一次地找尋過我太奶奶的娘家,那條老街,從前叫“牲口市”,現在稱“荷花渡”。這么好聽的地名,一聽就跟老渡口有關,跟沙潁河有關,跟我祖上的貨船有關,跟我的血脈來源有關,也跟正在講的故事有關。

    而今,周口河岸,我太奶奶出嫁時站過的老碼頭還在,成了一件珍貴的文物。它歷經風吹雨打、河水浸蝕六百年,現在只剩下一排榆木排樁,參差不齊,如老人的牙齒。但它會說話,會向世人講述幾百年來周口漕運的歷史。

    我太奶奶在船上的生活從此開啟,她在游動不定的大船上生下了大兒子,我的大爺爺,我父親的大伯。

    “你太奶奶活著時,不斷給俺講,那孩子長得排場哩很!高鼻子、大眼兒、雙眼皮,跟虎犢子一個樣。講完她就拿頭巾捂住臉哭,一哭就是幾十年。”父親的講述帶著風浪的氣息,我在他的聲音里,看見一條船由遠及近,“當時,咱的船從上海裝滿棉布和竹器往家返,都到安徽太和了,過了界首就到家了,上游突然發大水了,河水噌噌往上漲,咱的船困在河灣子里,風很大,又下著雨……”

    船在風浪里顛簸成一片樹葉,我太奶奶躲在船艙里,緊緊摟抱著那孩子。一個浪頭撲進艙,娘兒倆頓時渾身濕淋淋,沒等他們站起身,船里的水已經淹到了腰部。我太奶奶掙扎著站起來,雙手舉起那孩子,尖聲大喊:“接住孩子!來人哪!”

    我太爺爺和五六個船工,正在風雨中拼命穩住大貨船,我太奶奶揪心的呼叫聲,驚得他差點兒跌進渾濁的河水里。他幾乎是滾爬到了船艙口,像揪一只可憐的小兔子,把他的寶貝兒子提溜了出來。這時,船突然向一邊傾斜,泡了水的貨物,轟隆隆直往一邊倒,眼見船舷就要切進水面了,我太爺爺突然沖著對面貨船上的船老大發出一聲裹帶靈魂的高喊:“兄弟!接住我兒子!”

    那兄弟明白這囑托,立刻繃緊了身子,張開了雙手,那孩子像一條紅魚,脫離他父親的雙手飛向對面。這時候,刮起了一陣惡風,掀起了一股惡浪……我太爺爺,瞧見對面的兄弟兩手空空,望著自己空空的雙手,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如一頭嚴重脫水的駱駝。慢慢爬出艙口的我太奶奶,一眼看見了水浪中的那個小紅點兒,在翻滾的浪花里,一閃就不見了。

    潁河里,充斥著我太奶奶那噴血的哭喊:“大孩兒啊!媽看見你了,回來啊我的乖!”她半截身子懸空,看似一條半死不活的鰱魚。她拿手去抓水,也抓自己的臉和胸,直抓得渾身稀爛。

    那天,船沒沉,貨沒損,我的大爺爺卻沒了,那年,他兩歲。來世間僅兩年的他,成了我們家族永遠的傷痛。

    在我父親幾十年的心結里,添加了不少個“假如”,他說,假如那時有天氣預報,假如那時有水災預警,假如那時有水上救援,假如那時可以用機器駛船,假如那時他大伯沒有淹死……

    盡管他清楚地知道,在那個時代,所有的“假如”都只是假如。

    從周口到沈丘,在沙潁河道穿梭的都是鋼鐵貨船,我太爺爺的大木船,我爺爺的水泥船,都像風吹過,在河面沒留下任何痕跡,碼頭不再有似林的桅桿,河中不再見如云的白帆。只見一艘艘威武的鋼鐵貨船,劃破清悠悠的水面,駛向很遠的地方。

    過了沈丘十八孔大閘,老家的幾位作家朋友引領著我,沿沙潁河南岸大堤,跟著河水一路向東走。

    岸邊,垂柳樹葉黃中含翠,隨風輕搖,身姿妙曼,河風拂過,碎葉如蝴蝶般飛落。桃林一片連著一片,零星樹葉在枝尖堅守,似乎在回想春天里的花兒、夏日里的果兒。作家麗麗手臂一揚,聲音里像是開著花,她說:“每年春天,咱這里的河坡,哪兒哪兒都是花,粉紅的是桃花,水紅的是櫻桃花,雪白的是梨花,粉白的是蘋果花,開得最密最艷的當數油菜花。”她彎下腰,撫摸著土層上一片片翠綠色的小菜苗,說:“你看,這些就是油菜苗兒,當地村民沿河道種下的,年年種,年年開。它們生長的地勢好啊,不缺陽光不缺水,活得滋潤著哩。別看它們現在柔柔弱弱的,等明年春天再來看吧,從槐店到界首,河兩岸的油菜花,開成了兩道金黃色的花帶,看上去華美得很!富麗得很!”

    站在河坡上,在這個乍寒還暖的初冬,已經有人開始向往明年的春天。詩人小莉凝望著河水,說:“冬天已經在這里了,春天它還會遠嗎?”

    到了沈丘港劉集作業碼頭,這里的大貨船,擁擠得如同春天里的油菜花。這些漂浮著的鐵家伙,大都是黑灰色船體,深綠色甲板,發動機的隆隆聲震蕩兩岸。一艘大貨船,船身噴有白色字號:魯濟寧貨2078。船體吃水很深,看來裝載的貨物很重。我看見它緩緩地駛向河邊那些特設的裝卸泊位。

    “這里有四個一千噸通用泊位。”麗麗介紹說,“這個項目,主要是用來服務河南安鋼周口鋼鐵有限公司的,總岸線三百五十多米,年吞吐量四百多萬噸呢。”

    順著麗麗手指的方向,我們望見了那片龐大的安鋼廠區,被一望無際翠綠的小麥田圍繞,好似一艘乘風破浪的巨輪。

    南岸上,并排站著四個紅色的大怪物,個個伸展長長的手臂,很像會變身的機器人,上面有“深圳國際港口”“安鋼周口鋼鐵”字樣。麗麗解釋說:“這叫固定式起重機,用來裝卸貨物的。”

    那機器手臂上,綁吊著一個固定式抓料機,像一只有魔力的鋼鐵巨手,一把接一把,抓起船里的褐紅色鐵礦石,轉手放進岸上的鐵漏斗里,早有運輸車斗穩穩地等候,隨即,又被快速地送上兩條帶式輸送機。就這樣,剛才還在船艙里睡覺的鐵礦石,瞬間就被輸送到了鋼廠內。卸完貨的大船,船身很快浮出水面,它感受到了久違的陽光的溫暖,還有河風的清涼。胡子拉碴的船主,立在船尾,張開雙臂,伸了一個完美的懶腰,臉上的表情,跟河水一樣舒展。

    麗麗指著船主說:“你看這位老弟,他船上的鐵礦粉(塊),是從澳大利亞運載而來的。咱們周口鋼廠目前所用的鐵粉有一半來自澳大利亞。”啊!他和他的船,出過國、跨過海?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父親曾說過,我家無論是大木船,還是水泥船,最遠只到過上海,然后就返航了。

    我問麗麗,這些船裝的都是鐵礦石嗎?她說,不全是,有白云石粉,還有石灰石、水泥、糧食等。

    卸過貨物的空船,三五成群地泊在下游百米遠的河邊,空空的船艙敞開在水云間,隨波輕搖,松散而安然。

    突然想到,這些船會不會空艙返回?單程跑貨夠運費嗎?小莉回答說,哪能呢?咱們周口貨物很多,小麥、玉米、大豆、毛皮、毛巾、棉布等,一船船朝外走。鋼廠里的鋼鐵制品,型材、棒材、板材、線材等,通過這條水運線路,通江達海,發往海內外。

    面前的沙潁河波瀾不驚,我已深深地感受到它暗含的能量。

    我很想沖動地對父親說:假如啊,假如我曾祖父和祖父駛船時,能趕上這么個好時代,那該有多好啊!

    我站在河岸給船拍照,卻無意中拍下了那個年輕的船老板。他看上去有二十多歲吧,正在甲板上來回踱步,嘴巴緊貼著手機話筒,面部表情生動得像河里的青魚。我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但能感知到他有著一份好心情,他的藍圖很清晰地繪制在水幕上,他的夢想很高遠地飛升到天宇上。多么喜歡這個青年啊!我甚至羨慕起了他船頭的那盆花,那盆正在怒放的甘菊花,它的花朵僅有手指肚那么大,緊簇在一起,卻開得那么堅定。它離開陸地,隨主人沿水走天涯,從不懼怕,依然開花,小小的花盤,開成向日葵的模樣。

    我說:“我想隨船走,我想成為那盆花。”

    麗麗笑著一推我,說:“去吧!”

    不是誰都有勇氣選擇水,不是誰的人生都有夢。

    來到了劉集渡口,我們面前出現一個斜坡,水泥路面,坡面被人的鞋和車輪踏磨得明光锃亮。我們一個個“順坡下驢”,出溜溜就到了水邊,河水一下一下舔著河岸,發出“咕哇”的聲響。有兩片楊樹葉被它舔走了,一漾一漾地向東漂去。

    對岸漂了一只大鐵船,樣子長得有點怪,兩邊還焊有鐵圍欄,看上去像一截子天藍色的鐵板橋。船兩頭各裝兩個手臂一樣的鋼鐵升降桿,機器操縱,提拉鋼索繩,連接岸邊的船板就自動收放了。見船板平展,我們一腳踏上去,嘻嘻哈哈上了渡船。隨后,開上來一輛白色小轎車,還有一輛電動車。騎電動車的小媳婦,一看就是本地人,沒少乘渡船。她刺溜一下上了船,人還穩穩地騎在車子上。第一次乘渡船的我,抓緊鐵欄桿,手臂上的肌肉比欄桿還硬實。

    船主看我們就像看一群旱鴨子,他抱來幾件救生衣,讓我們穿身上。他的臉頰像涂了層機油般黑亮。渡船在柴油機的轟鳴聲中行駛,碾碎的水面,泛起一股淺藍。沒有船殼,渡船和水面顯得很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沙潁河水,感覺自己在水上漂著。很快到了河對岸,轎車和電動車沿河坡上了堤岸。我們到北岸無事可做,就又坐了一回船,返回南岸,我才有機會和船主聊會兒天。

    他姓夏,四十多歲,劉集村人。他說,這個渡口很老,比他老太爺的老太爺都要老。因為這里離大橋很遠,附近的村民到對岸走親戚、趕大集、吃喜桌得走上大半天,所以,這里很早就有渡船了。問他什么時候開始擺渡的,他說,從剛會爬就上船了,爺爺活著時,他跟著爺爺,父親活著時他跟著父親。長輩們都去世了,他就自個兒開渡船。

    “光我這手,就駛爛三條船了,老式的,用榆木篙撐的小木船。”他用手比畫著說。

    “你這條大鐵船攢勁兒啊!”我拍著欄桿說。

    他的眼睛直放光,撲哧一笑,臉皮像是要擠出油來,顯得更黑亮了。

    “三年前買的,”他說,“政府扶貧政策好,補助俺不少錢,俺又添上幾個,就買了這家伙!”他得意地拍拍發動機蓋,那玩意兒使勁兒地嗒嗒了幾聲,像是配合主人炫耀。

    問他平時是一個人開船嗎,他說還有他媳婦,換班開。他腦袋朝南岸一甩,說,媳婦在那兒歇著呢,晚上她接替。我望見水邊有一個藍色的集裝箱,估計那是他們夫妻的臨時住所。

    “晚上還有人過河嗎?”我有些驚訝。

    “有啊!生個急病、辦個緊急事兒的,俺哪夜都沒有安睡過。”

    “害怕嗎?”

    “怕啥?有一河的星星陪著哩!”他兩手一張,說,“天晴時滿河都是星星哩,比天上的都大!在水里晃晃蕩蕩,明得很!”

    問他兩口子為什么這么拼。

    “不拼咋弄?”他一下子認真起來,說,“俺閨女今年考上研究生了,俺兒子上到大二了,我得給他們拼錢啊!俺祖宗幾輩人都在水上漂,到俺兒女這一代,我想叫他們漂得遠一點兒,用知識當船槳,別跟我和祖先一樣,輩輩只會擺渡。”

    他的話,像一縷星光照進我心里。

    造船廠離渡口不遠,轉過一道彎就到了,門口有牌子:周口市北航船舶修造有限公司沈丘分公司。我們站在大鐵門前,猶豫著不敢進去,這里的工作有點猛,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們圍著一個個大鐵船的骨架忙活,像擺置一堆恐龍化石。敲打、切割、焊接,叮當聲四起,電焊頭冒著刺眼的弧光,空氣中彌漫著火燒鋼鐵的氣味。

    這場景,讓我不由得想起近門三爺爺家的大孫子李傳鋼,那個胖乎乎的小兄弟。他大學學的是船舶與海洋工程專業,就是設計這大船的。不能不說,這對我們的祖輩是一個不小的安慰。

    我在河岸上選中一個好地勢,靠上一棵大榆樹,伸長脖頸向里邊探視。見蹲在陸地的大船,有幾層樓那么高,微翹的船首很可愛,使我想起海豚那圓滑的吻部,盡管這條半成品鋼鐵大船現在還是銹跡斑斑。

    有條船靠近水邊,貌似快要下水的樣子。船首上方有一個精致的小房子,似乎還裝有玻璃窗,感覺視野很通透。想象著,它是傳鋼兄弟為我設計、打造的大船,幻想著自己就是船老大,高高地端坐在那里,看水、看云、看大海。那該是怎樣的一種自豪和愜意!

    回到劉集渡口時,見那里停泊一條大貨船,印有字號:豫長泰386,從船體上的油漆可以看出,這是一條下水不久的新船。一個穿水紅罩衣的年輕女子,正蹲在船舷邊整理繩索。我們哪里肯放過這難得的上船機會,踩著搖晃的小船,一個個驚叫著上了大船。紅衣女子看到我們后,有些驚訝,但她聽清我們的來意后,清甜的笑意很快浮上了臉頰。前艙走出來一個青壯男子,站在甲板上猶如一座小鐵塔。兩口子熱情地把我們迎進艙室。一腳探進去,我們集體發出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驚呼。

    “哎喲媽哎!這也太漂亮了吧!”

    確切地說,這是一個小型的套房,有客廳、臥室、廚房、儲物間,還有衛生間。主人請我們在客廳坐下,一張海綿長沙發坐上去很舒適,對面掛著一臺電視機。沙發前面,擺放一條小茶幾,主人拿香蕉、橘子讓我們吃。我們哪里舍得吃呢,畢竟船上的生活,不比岸上方便。他們的船靠岸,就是打算補給些水和菜。

    說起水了,我突然想起這么一件事來,也是老父親講給我的。那年他七八歲,跟隨我爺爺奶奶在船上。我奶奶怕他閃進河,以防萬一,就在他身上綁了兩只掏空了芯子的大葫蘆。

    “有一天,你奶奶在船上正做飯,叫我提著小木桶去打水。上哪兒打?河里啊!那時候,吃喝拉撒都在水上。我就趴在船幫上,舀了半桶水。你奶奶一看,就罵開了:你個小賴孩兒!咋恁能哩!看你舀了個啥?我一看,桶里飄著半截屎橛子。結果,那天飯也沒吃上。”

    記得那天,我和父親笑得很辛酸。

    小伙子姓鈕,名字很詩意,叫玉扇。這船是一年前買的,價值三百萬元。

    “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來,貸點兒款,付個首付,余下的慢慢還。”小鈕說。

    “你們夫妻這么年輕,怎么想到花大價錢買大船呢?”我問。

    “我家是安徽阜陽的,家門口就是河,世世代代靠河吃飯,畢竟咱也不會干別的。”他接著說,“水運比陸運節約成本,貨源多,也好跑。”

    “就是想孩子!”媳婦插話說。

    夫妻倆在水上一飄就是三五個月,一雙兒女留在陸地上。“白天看著太陽想,晚上望著星星想。”媳婦說。

    當娘的這顆心啊!我感嘆道。

    走出來去看他們的大船艙,這裝載的哪里是石灰石,分明是對生活、對未來滿滿的希望和夢想。

    兩天后,我手機上收到一組圖片,是傳鋼兄弟發來的。一艘裝滿集裝箱的大貨輪,行駛在廣闊無邊的大海上。海水藍得流油,貨輪劈開海面,兩側的水線,顫顫地散開,像船的翅膀。

    圖片下一行字:跨海去非洲。

    我回了他一句:一帶一路。

    恍惚中,我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坐在院子里那棵大皂角樹下,奶奶面對著我,讓我猜謎語。她出謎面:“小公雞兒,打嗝兒,走了一天,沒腳印兒。”

    “船!”

    我的童聲驚醒了滿天的繁星。

    (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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