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宮林《村支書紀事》
◇閆兵
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宮林長篇小說《村支書紀事》,賡續歷史傳統,獨特關照鄉土中國中“村支書”這一關鍵角色,以常鑫豹家族祖孫三代為敘事中心,書寫了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以來豫東平原農村政治文化、家庭結構和生活形態的歷史變遷。像歷史敘事中的紀傳體,以地位職位為敘述空間,寫家族興衰、社會演變。熊培云在《一個村莊里的中國》中這樣寫,“在每一個村莊里都有一個中國,有一個被時代影響又被時代忽略了的國度,一個在大歷史中氣若游絲的小局部”。宮林是60后作家,長期生活工作在鄉村和城鄉接合部的縣城,對豫東鄉村有豐富廣博的見聞和長久細致的觀察,既是這段歷史的親歷者又是見證者。同時,宮林文學創作起步早成就高,很早就去魯迅文學院高研班深造,獲得各種文學大獎,被譽為“中原文學八金剛”之一。生活閱歷和文學創作二者相輔相成,使這部長篇《村支書紀事》寫出寫活了“大歷史中的小局部”。
在歷史悠久的鄉土文學傳統中,知識分子、官員、農民始終是主要的人物形象,小說始終圍繞這三個類型的形象支點構成不同的三角關系,形成不同的鄉土文學流派,折射著歷史的變遷、觀念的轉換和社會形態的轉型。村支書,官方說法,是村黨支部書記的簡稱,村黨支部為我黨最基層的黨組織,支書由村民選舉產生,特殊時期由上級任命。從官方角度講,村支書是來自于鄉村的農民;從農民角度看,他又是最基層的組織領導,是鄉村傳統意義上的“官”,代表著“官方”,另外,村支書人選需要有文化知識和政治覺悟,還是鄉村的“知識分子”。宮林《村支書紀事》選取作為敘事支點的“村支書”,是鄉土文學形象里知識分子、官員、農民的三位一體,既不從知識分子和官員視角高高在上地俯視書寫鄉村,啟蒙村民改造鄉村,又不是站在想象的農民視角(因為書寫者仍是知識分子,所以農民視角是想象的敘事設置)對鄉村進行虛浮的贊頌、盲目的批判。正是這種中間結合點的視角選擇,使這部長篇小說《村支書紀事》真實、獨特、不尋常。
小說中的常家新中國成立以來出了三位村支書,第四代在外地做大學生村官,可謂“四世三公”,紅色基因傳承。爺爺常鑫豹是初代村支書,是小說靈魂人物,新中國成立前在地主家做長工,他參加革命動機還是傳統思想:受尊重和坐徐州,有一定的戲劇性和偶然性。當工作隊的老胡來到福村先后動員了三個農民都失敗時,他的革命思想、剝削理論在福村無用武之地碰了一鼻子灰,偶遇正在干農活的常鑫豹哼戲曲“我正在南坡摘綠豆,老王爺叫我坐徐州”,便動員他參加革命。“爺爺后來告訴我,他活了二十多歲,還沒見過一個像模像樣的人對他這樣過,人家的客氣和尊重,讓他受寵若驚,就這么走上了革命道路”。
新中國成立后爺爺在農會等組織做干部,直到1958年成立福村大隊才干村支書,到1978年做了二十年支書。教育先天不足的他做支書的理念總結起來主要是鄉土傳統道德,來自于在鄉村傳播很廣的歷史戲劇故事和鄉村共同體自身形成的俗語民諺。正如他向孫子傳達的觀念,他的管理之道是“光棍是大家抬起來了的”,做人道理是“人這一輩子活的就是叫人抬舉”,口頭家訓是“勤儉能致富,一懶主敗家”等。
1980年到2005年是改革開放初期農村激蕩變化時期,福村有六位村支書,父親常寶智“三上三下”干了八年,其他五位不是陷入貪腐就是作風惡劣灰溜溜下臺。成長于舊時代恪守舊道德的父親雖然是“模范青年”、“榜樣丈夫”,卻無法適應時代的激蕩變化,在家庭難以解決經濟狀況,任支書無法應對新形勢,氣餒無力,逐漸與社會拉開距離,做人正直的他,最后靠“品格口碑”在超市門口驗票,給收購站看磅。改革開放初期農村社會舊結構解體,新規范未成,經濟野蠻生長,在城鎮化沖擊下逐漸邊緣化成為廢地,常寶智正是這一階段農村變遷的象征。
第三代常玉明在新時期做村支書,是小說的敘事者,整部長篇來自他的敘述、追憶、建構。他選舉上臺后,實施新舉措,扭轉了村干部過去的惡劣風氣,建設幸福村,在福村建立集市逐漸富起來。他的成功原因概括有四點:一、趕上好時代好機遇,國家優惠政策向農村傾斜,各種惠民措施不斷;二、自身素質的提高,高中畢業有文化,任職后積極訂報加強學習,被稱為“秀才支書”;三、祖輩父輩經驗的總結和威望口碑的積累,就是所謂紅色基因;四、妻子福桂勤家族支持,尤其是強有力的經濟支持。
除了鮮明的人物形象,這部小說的結構和語言非常值得稱道。小說分為三卷,“爺爺篇”“父親篇”和“阿遼沙篇”,分別敘述三個階段的家族故事和農村變遷,此外作者宮林運用網絡閱讀模式在每一章正文之后巧妙地設置有鏈接“附件”。這些比重占一半篇幅的附件,有的是對正文沒有展開的情節進行注解,如“梅香嫁往城南”“許婆婆的葬禮”等;有的是寫鄉村的風俗,如“麥忙時喝淡醋”“走親戚禮品的變遷”等;有的是鄉村奇聞趣事,如“劉四眼拾糞——不攏群”“土地廟逸事”“夏桂菊訓干部”等,有的是聚焦反映農村問題,如“賣低保現象”“村不村,城不城”等,還有一些是從另外的角度對主要人物進行評價,如“夏學錄眼中的常鑫豹”“夏桂菊眼中的常寶智”等。這些附件拓寬了小說的敘事空間,豐沛了小說的情節內容,書寫了多角度立體的農村景觀。
最后是這部小說語言特別精彩,是汲取吸收豫東地區民俗口語的文學語言。在文學書寫中適時恰當地化入許多民俗口語和鄉村生活細節,比如一些諺語“反貼門神——不對臉”“蝌蚪羔子追扁嘴——憋命”“半夜走路撞屋山——一下子陡起來啦”“豬圈里逮豬——說抓就抓”等。這些鄉村語言貼近人物日常生活,復現了過去生活的氛圍,極大增加了這部長篇小說的敘事容量和可讀性。《村支書紀事》是新時期不可忽視的一部鄉土小說杰作。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