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加榮
啥時候能出院?。狂R上谷雨了。
視頻里,母親坐在病床上,慢聲細語。聲音不大,卻充滿了焦慮。
我知道母親在焦慮什么,谷雨對于她,就是黃金時間。麥地該打藥了,錯過時間蚜蟲泛濫就壓不下去了;蒜薹出齊全了,不提掉就老了;東院里的香椿正粗壯,椿芽最嫩,過了谷雨就不能吃了。
母親焦慮,我也著急,深深理解時令對于一個莊稼人的意義。于是反復向醫生咨詢,醫生又反復向我們保證谷雨前肯定能出院,不影響回家摘香椿。得到了醫生的保證,母親這才稍微安心。
幾十年前離開家后,我一直在城里工作,并且是在南方,對季節和節氣越來越不敏感。經母親一提醒,方知春色將盡,放下電話后,我到公園散步,想再睹春光。
谷雨前的幾場雨后,氣溫回暖,水分充足,公園里的植物像趕大集似的,扎堆生長。昆蟲和鳥類,也都活躍起來。
高大的榕樹剛落下的老葉子鋪了一地,枝頭露出嫩葉,在陽光照耀下,令人看了內心柔軟、動情。
大片改良萱草的細長莖稈上頂著大大小小的花苞,令我想起家鄉的黃花菜園子。湖邊的水菖蒲光禿禿的老茬里鉆出一條條細嫩的葉子。湖水里,蝌蚪已經脫胎換骨,長成了半大個兒的青蛙,不時發出一兩聲“哇”。
公廁屋檐下的燕子窩已經變成空房,雛燕們或結伴從樹林穿過,或貼著湖面低飛剪水,而棧橋下面的鳶尾叢里,居然有一只水鴨子坐在巢上。環境好了,公園里的野生鳥類也多起來,居然在人的眼皮底下筑巢孵卵。知道廣東人吃野味的行為在改變,不曾想人與自然已經和諧到如此地步。
在家鄉,過了清明,谷雨未到時,會有一對斑鳩在三樓窗臺做窩。當侄女小聲地告訴我時,臉上難掩激動。我突然想到“鳩占鵲巢”這個詞,便不相信侄女的話,說斑鳩不會筑巢,只會侵占別人的巢穴。母親聽了,撇嘴笑道:誰說不會,這一對斑鳩每年都在那窗臺上抱窩。我慌忙上網一查,果然誤解了斑鳩,占別人的窩孵卵的是紅腿隼和布谷鳥。
正想著家鄉,驀然發現湖邊一株紅花碧桃開得飽滿熱烈,一層層花瓣重疊著,火紅火紅的,心想著陳碧滴血成紅花碧桃的傳說倒也貼切,只是紅花碧桃的“消恨”花語令我費解。而斑鳩入戶做窩,一定會帶來和諧和好運,這一點我寧信其有。
“雨生百谷”,是為谷雨。在南方,谷雨時節雖有人在犁田插秧,但氣溫已經接近夏季,暖濕的空氣粘在皮膚上,覺得心里都是濕漉漉的?;蛟S,這節氣是春天的最后一次回眸了,此時一別,萬物進入夏季,若想再沐浴春風,只能再等一年。
面對一場春雨,樂觀的蘇軾也惆悵起來:“走馬探花花發未。人與化工俱不易。千回來繞百回看,蜂作婢,鶯為使。谷雨清明空屈指?!蔽蚁耄欢ㄊ橇晳T了田野和土地的味道,常常為百花、瓜果和新長的蔬菜動情,對谷雨才有如此憐憫之心。
幾天后的下午,天突然放晴,陽光和煦,春風和暢。搭上春天的末班車,母親如期出院,我也回到了她的身邊。
在谷雨時節回到故鄉,我努力把腳步放得輕點,再輕點,不忍踩壞剛出土的大薊、藿香和舉著兩片葉子的苦楝苗。野鴨子一頭扎進水底,淺淺的河床上泛起一片渾濁。我確信,這就是我在兒童小說《麥稈兒》里構思的那一種野鴨子,它不止一次從我的夢境里飛進又離去,戲水、產卵,撩撥著我的心。
日子如春光,美好又匆匆,我不能辜負谷雨前后的每一場春雨,不能讓園子里的香椿老去。母親精心培育,等待一年,就是想讓我吃上新鮮的美味,那是她牽掛我們的一條絲線。在她的內心,或許一直有一種擔憂,擔憂隨著社會發展,我們會越來越不留戀她的美食,擔憂有一天我們不再稀罕她口中的節氣,手中的絲線斷了,她便再也無法拴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