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全欣
故鄉的村子叫常樓,位于沈丘縣,與淮陽、鄲城交界。由于離縣城較遠,村子西頭很早年前就形成了一個集市,叫常樓集,農歷雙日為集。平日,集市是露水集,吃早飯的時候,差不多就散了。日子一進入臘月,年的味道就在集市上浸染開來,臘月二十,年集開始了!
揭開年集序幕的,是做小吃生意的鄉親。凌晨三四點鐘,鄉村還被漆黑的夜色籠罩著,炸油條的、包包子的便已經生火。用一把麥秸引著火苗,放進灶爐,再加上幾根劈柴、幾塊煤炭,見火勢起,呱嗒呱嗒拉起風箱。不大一會兒,爐火熊熊,撕開了集市的黑暗,風箱聲、柴火燃燒聲,喚醒了集市。
得集市在家門口的地利,那些年,占攤子是村西頭孩子們的年集必修課。頭天晚上,各家抬去一張床放在自家地頭,第二天凌晨,早早地爬起來守在那兒。天蒙蒙亮,做生意的便來尋找攤位了。見有床有人,人家倒也知趣,拿三塊五塊錢,算是給的租賃費、辛苦費。當然,要看是做什么生意的,如果他掙的是大錢,比如賣牛肉的,那至少也要拿上十塊。如今想來,倒有些“靠山吃山”的意思了。
一切準備就緒,天已大亮。趕年集的人來了。
年集似乎有著神奇的魔力,吸引方圓五六里的鄉親紛至沓來,相約春節之前來一場購物大聯歡。先看趕集路上,離集市近的鄉親,挎著竹籃子步行,一天往返幾趟,毫無累意。離集市稍遠的,則用自行車代步。男人騎著,前面帶著孩子,后面坐著妻子,都喜盈盈的,頂風劈霧冒雪,頭發上眉梢上結了白霜。自行車是進不了年集的,于是就衍生出看車子這門生意。我們家有一塊責任田在村子南頭,是南邊幾個村子鄉親趕年集的必經之地。那些年我和哥哥占攤子的同時,在地頭用繩子圈了一塊地,看起了車子。還別說,幾場下來收獲不小,但苦也不少,站在地頭,四面八方的寒意無孔不入,唯有用爛蘋果一樣的臉當代價了。
較平日的集市,年集被鄉親們的熱情膨脹出了更大的范圍。往南往北,都接近前后兩個村子,往西越過學校,順著小河,小路、河坡、麥田,都變成了集市。河兩岸,你來我往,歡聲笑語;河水邊,霜落蘆蕩,蕭瑟如畫,一層薄霧輕輕籠罩,讓年集的外圍詩情畫意、仙氣飄飄。
外圍當然沒有核心地帶熱鬧。走,咱們往里面走。趕年集的人們,躋身于熙熙攘攘的鬧市,寒涼的霧氣被沖散,凜冽的空氣被焐熱,一條人頭攢動的河流,推著你不停往前走。
年集少不了生活區,這里最見人間煙火。各類蔬菜自然不說,最有年集特色的,是賣“五香八大味”的,八角、胡椒、紅辣椒,現磨現賣;是賣水果干貨的,瓜子、花生,還有祭灶糖,酥甜可口;是賣各種熟食的,尤以大塊的牛肉最為色鮮味美,令人垂涎。一年,父親帶著我去買牛肉。作為價格高昂的食物,牛肉是不能隨意買的,必須貨比三家。在攤位前,父親問,這肉爛不爛?老板不屑,用刀切了一塊兒,遞給我,說,讓小家伙嘗嘗就知道了。連續問了幾個攤位,父親也沒有下定決心買哪一家的。隔一天,父親問,咱還去買牛肉?我不好意思,低聲說,如果是前天那幾個賣牛肉的,咱就別再去問了。
過新年添新衣。服裝區讓年集變得五彩斑斕。集市上幾間最排場的高大瓦房,是供銷社。供銷社的門口,是賣布料的、做衣服的。布攤前,一匹匹不同顏色的布料一字排開,供人挑選。相中了哪一款,扯下一塊,送到不遠處的裁剪師傅那里,量身定做,隔日可取。有一年,最是流行“公安藍”,母親讓裁剪師傅為我做了一身套裝,上衣一對肩章、四個口袋,褲子兩側兩道黃線。穿在身上,我足足神氣了一個春天。
學校門口有賣年畫的、賣中堂的,火紅的燈籠、燙金的“福”字、漂亮的窗花,裝點著年集文化區。年畫最是豐富多彩,有電視劇照,有梅蘭竹菊圖,還有“四大天王”的畫。我愛看畫,特別是劇照,如饑似渴一張一張地看,腦海里想象著電視里可能出現的鏡頭,陶醉在文藝的世界。每年臘月二十二,學校放寒假,我們會買上一幅幅年畫,贈給敬愛的老師,感謝他們的辛勞。父親是老師,每年都會收到很多年畫,貼在屋里,一切看著都是新鮮的。喜竹是那些年過年時的“氛圍擔當”,買回兩枝固定在方桌兩側,連接成拱門形狀,再掛上花生,貼上剪紙,青翠欲滴的喜竹映著搖曳的火紅燭光,小小屋子頓添幾許風雅、幾多春意。
最熱鬧的是集市中央的十字街。作為交通樞紐,南來北往走東串西的人都會經過這里,這是年集的美食區。東北角,是豆沫和油條攤子,西南角,是胡辣湯攤子。豆沫老板的叫賣中氣十足且富有特色,“豆”字干脆利落,“沫”字韻味悠長,只聽這叫賣聲,豆沫的香味兒就已經鉆進鼻孔。胡辣湯,與如今在城里喝的不同。湯稀稀的,只有幾塊被切成三角形的薄豆腐,偶爾能見到一段黃花菜,能吃到肉絕對是幸運。寒冷的冬日早晨,喝上一碗熱乎乎、酸辣辣的胡辣湯,或者香噴噴的豆沫,就上一個流油的包子、一根酥酥的油條,真是讓人回味無窮。
賣灶爺畫的穿梭于人群之中,是年集的最大特色。一張灶爺畫一毛錢,本薄利小,占個攤位劃不來,只有四處走動著叫賣。由于門檻低,當年我也賣過灶爺畫。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將灶爺畫高高地舉過頭頂,喊著“請灶爺了,請灶爺了,請‘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老灶爺了”,幾個年集下來,也能掙上十來塊錢。說是“賣”,是對灶爺的“大不敬”,但不給錢,我們也絕對不能讓人把灶爺請回家。1993年大年三十,中午時分,鞭炮聲此起彼伏,這一年的年集將要散了,我手里還捏著一沓灶爺畫,等待著請他的人。原本這件事已經遺忘,13年前的臘月,我在母親去世后收拾老屋的時候,在我的舊書柜里偶然見到了那沓灶爺畫,已經泛黃、枯爛。我不敢動它,又鎖住了書柜,一直到現在。我生怕抖落的塵埃惹紅雙眼,讓我想起那遠去的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