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星
訪碑之舉,古多有好之者。如歐陽修集為《集古錄》、趙明誠集為《金石錄》、宋人集為《寶刻類編》等,大著煌煌,琳瑯滿目,足征古人之癖。自乾嘉以來,此風行于海內(nèi),世人爭相仿效,金石考據(jù),碑版證明,一時為文人之雅癖。此舉對書壇書風之多樣性、豐富性、融合性,皆是發(fā)古所未有。所謂“碑帖融合”之說,不獨今人之所推舉也。一如焦山《瘞鶴銘》,寥寥數(shù)行,便足為百代書家之師,亦可視作此“訪碑師古”之成果。至于乾嘉以來,黃易、翁方綱、孫星衍諸名家,阮元、畢沅諸巨公,皆深以此為其好。文人舊有金石之癖,更是其時代環(huán)境所致,風行于世,此癖尤甚。黃易給翁方綱所寄《紫云山探碑圖》題跋云:
“乾隆丙午秋,見《嘉祥縣志》紫云山石室,零落古碑,有孔。拓是,乃漢敦煌長史武斑碑及武梁祠堂畫像。與濟寧李鐵橋、洪洞李梅村,南明高正炎往是,次第訪得前后左三石室、祥瑞圖、孔子見老子畫像。得石得碑之多無逾此,生平至快之事也。同海內(nèi)好古諸公重立武氏祠堂,置諸碑于內(nèi),移孔子見老子畫像一石于濟寧州學明倫堂,垂永久焉。”
黃易所云“生平至快之事”“垂永久焉”二句,怕是歷代訪碑者之初心所在。使古人斯文功業(yè)不至磨滅塵埃,而能重見天日,以光來者,此舉足以使人為之感喟。洪亮吉題詩云“大河南移川變陸,削石棱棱數(shù)間屋。不隨大浪入滄溟,終有圣賢牢置足”,當亦是合乎此意。至于翰墨因緣,異書解析,可作筆墨消遣之好。古人深心所許,寄托情懷,關注毫素,題拓原委,可為訪碑探古之注腳。前賢有此雅樂,或見金石古歡之趣。
河南自古以來便為國之腹地,豫東周口,乃莽莽平原,天下之糧倉,斯文之淵藪,為水陸南北鑰匙、兵家東西要沖。由春秋至于兩漢,自唐宋而及明清,饒具翰墨之經(jīng)脈,而多文人之風雅。代有書家大作,垂譽竹帛,流播風雅遠矣。近代以來,文物流散甚多,大雅不振,甚為可惜。若從漢至清來考,以歷史為經(jīng),以書法為緯,兩者穿插交匯,多有頻出之佳作,然長河流水,消失殆盡。泥沙俱下,豈不哀哉?近年筆者訪求周口金石碑刻作品資料,上下搜求,遍及海隅,深有珠沉淵海、玉碎昆崗之嘆息。全國第十三屆書法篆刻展在鄭州舉辦期間,展廳入口曾展示一張《豫地漢碑分布圖》,其中,周口地域標注漢代碑刻為十八通,依次為:《漢封觀碑》、《漢袁騰碑》、《漢袁渙碑》、《漢袁光碑》、《漢袁滂碑》、《漢袁瑍碑》、《漢竹邑侯相張燾碑》、《漢老子銘》、《漢老子銘》(第二石)、《漢孔子廟碑》、《漢李母廟碑》、《漢陳相王君造四縣邸碑》、《漢溫令許續(xù)碑》、《漢尚書令虞詡碑》、《拓令許君清德頌》、《漢陽臺令許叔臺碑》、《漢故樂成陵令太尉豫許嬰碑》、《漢國三老袁良碑》。據(jù)筆者查考,除《漢陳相王君造四縣邸碑》在民國五年《淮陽縣志》中有雙鉤本傳世外,其余十七通皆已蕩然無存,更無拓本傳世。撫古追昔,見《中州金石記》等古籍中所佚漢碑之數(shù)又何止于此?今日周口書家道友,目及此總總碑刻條目,豈不為之悵然耶?
所以稽古者,乃不忘祖,不自薄;傳其史,傳其法;證其源,證其事。使古人碣石清譽、著述心血不至轉(zhuǎn)滅塵埃,搖落風雨也。張橫渠云“為往圣繼絕學”,豈不亦由此微末小事始?近年筆者通過尋訪索引、探究查考,找回與周口相關金石碑刻圖片資料200多件(套),絕大多數(shù)為周口業(yè)界首次看到。古人謂之訪碑,我謂之曰搜碑。所以搜碑,乃將已有之物,星火鳳毛之零碎,隨珠趙璧之珍奇,連綴成篇,補充造冊,亦是縫縫補補之意。通過數(shù)年搜碑之經(jīng)歷,對于周口碑刻之認知、見解,多有會意之處。亦知古人學力所在,非一朝一夕之功夫,補裘有微末之功,鉤沉多沉浮之意。筆者在《墨海遺珠》一書后記云:“試想古往今來,風流人物,一時不過二三人而已,余輩之努力,使前賢功業(yè),不至轉(zhuǎn)為塵埃流光,豈不為樂歟?”此意或可與古人訪碑之心相同也。稽古有忍饑誦經(jīng)之樂,校碑懷池魚飲水之心。冷暖甘苦,不足為人言也。然自覺所得所悟,對于周口本地書法碑刻有以下幾點認知。
地方文化的內(nèi)核是對于古人遺產(chǎn)的明確認知和定位,認知不到位,難以對自我文化進行發(fā)展和推動。周口書法的發(fā)展歷程,秦為其發(fā)端(《黑夫木牘》),漢為其興盛,兩晉則式微,唐宋則大興,明清以降,雖偶有名家精品,不足成風。
以漢代碑刻為例,周口漢碑不僅內(nèi)容豐富,書體多樣,其史料價值、書法價值尤為珍貴。如《國三老袁良碑》。此碑歐陽修《集古錄》等古籍有全文著錄,碑文為正史所不載,為溯源袁氏譜系及說明解決若干歷史問題,提供一手可信資料。亦有學者稱其為“中國最早墓碑”,此說雖非準確,然此碑為中國較早之墓碑之一,當為不虛之論。
再者,周口碑刻書法價值極高。如被人贊譽已久之《華山廟碑》《袁安碑》《袁敞碑》,在漢碑中皆為上乘之作。《華山廟碑》為東漢周口商水人弘農(nóng)太守袁逢主持刊立。袁逢者,袁術之生父。《袁安碑》《袁敞碑》據(jù)考為一人所書丹,袁安、袁敞為父子二人,是周口商水人。此三碑所以光耀書壇、千古彌珍,亦是我周口先賢高風亮節(jié)之所在。
后者,周口古代碑刻民間書風亦值得關注。今人所輯《魯迅藏拓本全集·磚文卷》收錄有關周口漢代刑徒磚拓片四件。其磚文用刀凌厲,結(jié)體夸張恣肆,可視作周口古代民間書風代表之作。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周口太康《扶樂城殘石》拓片,與該磚文風格如出一轍。
周口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南接天中,北依汴京,東臨安徽,西及漯河,四通八達,三川交匯。特別是淮陽區(qū),先為伏羲之舊都,后為媯陳之都城,此后為陳郡、淮陽郡、陳州等,乃中原大邑,人文薈萃。特別是在宋代,為東京北上之咽喉。如漢之汲黯,唐之李邕、趙犨,宋之張詠、晏殊、范仲淹、狄青、蘇轍等名臣將相皆曾職守于此。再如,鹿邑為老子之仙鄉(xiāng),項城為袁氏、張伯駒之故里,商水為汝陽袁氏之郡望,西華為殷氏之郡望,太康為謝氏之郡望……如此人文繁盛,弦歌鄉(xiāng)野,故其詩書雅好,代不乏人。從周口現(xiàn)存的碑刻看,代表作品如鄲城出土董其昌撰文、張瑞圖書丹《王蒼坪墓志》,扶溝的北魏《韓小文造像碑》《張思伯造像碑》,鹿邑的唐代《太清公主碑》,淮陽的南宋岳飛《前后出師表》等。雖非鼎重之作,亦可證歷史之一斑。
經(jīng)濟發(fā)達,政治中心,人文薈萃,弦歌風遠,才能有豐碑大碣,典重斯文之作。但平原之地,古來戰(zhàn)爭頻仍,無險可守,無障可依,故生民水火,百年教化,一戰(zhàn)而滅;千古風雅,再戰(zhàn)而息。無數(shù)文物重器、書籍碑林,遭劫于天災人禍,一炬而成灰燼,念茲豈不痛哉?如唐末黃巢之軍兵圍陳州一年之久,其戰(zhàn)爭之慘烈不輸于張巡睢陽之戰(zhàn),百姓如芻狗,生民作魚肉,更何況區(qū)區(qū)幾通石碑?故今日周口碑刻寥若晨星,更無重器可言,使人懷古傷今,為之扼腕。
至此,不禁想起張耒晚年寓居淮陽所作《讀中興碑》長詩中名句:百年興廢增感慨,當時數(shù)子今安在?君不見,荒涼浯水棄不收,時有游人打碑賣。張耒此作為其自書,刊刻于湖南浯溪之上,或為其存世唯一書法真跡。此作為研究張耒生平藝術難得之實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