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寫小說就是寫微妙,寫得最好的小說都是微妙的小說。而要把小說寫得抵達微妙的境界是很難的,不誆人,真的很難很難。我每月都能收到一些全國各地的文學(xué)雜志社惠贈的新雜志,翻來找去,很難讀到一篇堪稱微妙的小說。比如在剛讀過的十篇小說當中,能發(fā)現(xiàn)一篇微妙的小說就算不錯,足以讓人欣喜。大多數(shù)的小說,故事還算完整,角度也算新穎,敘事還算嫻熟,但就是談不上微妙。有的作者寫了不少小說,一篇微妙的小說都沒有,讀過幾句開頭,進不到心里去,只得放下。你不要只說別人,你自己也是吃寫小說這碗飯的,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呢?達到微妙的標準了嗎?慚愧慚愧,我是已經(jīng)寫了50多年小說,僅短篇小說就寫了300多篇,可回顧起來,我的稱得上微妙的小說并不算多,恐怕連十分之一都不到。不少小說雖說情感也很飽滿,情節(jié)也很抓人,語言也準確有力,不能說不是小說,但與我心目中的微妙小說還有一定距離。這說明,我們雖然知道了什么樣的小說才是微妙的小說,實際操作起來,要真正把小說寫得微妙并不容易。好比我們在仰望天空時,可以看到藍天下飄著的一朵朵白云,想抓一塊云彩在手,并不是那么容易。
“見小曰明。”這話是老子說的。意思是說,從細微處察覺事物之理才能看得明白。老子還說過:“為大于其細?!苯虒?dǎo)人們做大的事情要從細小的事情做起。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細節(jié)對小說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小說,但是,僅僅把小說寫得細致入微還不夠,還得達到一種妙的程度。微者,細微也;妙者,美妙也。只有寫得毫發(fā)畢現(xiàn),又妙不可言,才稱得上微妙。清代《四庫全書》的總編纂紀曉嵐,深知細微的重要性,他的著作的名字就叫《閱微草堂筆記》。他對微妙也有自己的理解:“與之言,微妙玄遠,多出意表。”他既然對微妙有自覺的認識,那么他的作品是不是寫得很微妙呢?依我的淺見,他的作品寫得并不是很微妙。他所走的不過是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路子,也是“志異”,甚至是“志怪”,沒有寫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沒什么突破和超越。追溯起來,紀曉嵐所說的微妙,應(yīng)該是從老子的《道德經(jīng)》那里繼承來的,中國人最早說出“微妙”這個詞的,是2500多年前出生的老子。老子曰:“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老子所說的是做人的道理,我認為也是作文的道理。做人和作文的道理歷來是相通的,或者說做人的道理就是作文的道理。“微妙”后面的兩個字,老子說的是“玄通”,紀曉嵐說的是“玄遠”。我覺得“通”和“遠”的意思差不多,通則遠,遠則通,不通何以致遠,不遠何以通達。耐人尋味的是,兩個人都說到了“玄”字,好像微妙和玄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一樣。玄,這個字是夠玄的,一提到玄,我們難免會聯(lián)想起深奧、玄學(xué)、玄機和玄虛等,頗有些云里霧里。可往深里想一想,“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杜甫),微妙還真有玄的意思在里面呢。
小說欲達微妙之境,就不能停留在表面、客觀和外在的言談舉止上,須潛入人的內(nèi)心世界,一切聽從于心靈的驅(qū)使和安排。它書寫的是心靈的景象,這景象或是心理上的微瀾,或是內(nèi)心的風暴。一旦進入心靈,它就一直在心靈深處游走,游到東,游到西,游到南,游到北,自由自在。這種游叫心游,游著游著,不能漂浮上來。它不像游泳,游一會兒,要露出頭來,換一口氣再接著游。倘若漂浮上來,整個心游就不連貫了,會出現(xiàn)生硬的地方。它有點像做夢,進了夢境,就是夢當家人不當家,一切由夢支配。有的夢溫柔纏綿,充滿魔幻色彩,有的夢卻激烈異常,讓人驚駭。但它又不同于做夢,夢失去了理性,心靈化的小說還是由理性主宰。夢不講邏輯,或者說它的邏輯是混亂的,而心靈化小說遵循的是心理的邏輯,邏輯相當嚴密。夢的材料不一定來自現(xiàn)實,而小說的材料都是從現(xiàn)實中來的。只不過,它一旦變成心靈化的小說,就不再是原來的質(zhì)地,跟現(xiàn)實就不再雷同,看上去就有些陌生。好比燕子壘窩的一口口泥,我們都知道燕子窩的建筑材料主要是泥,等精巧而質(zhì)樸的燕子窩建好再看,泥就不再是原來的泥,泥里就加入了燕子的心意、口液和憧憬。正如王安憶所說,心靈化的小說,是一個另外存在的、獨立的心靈世界,這世界以其自己的價值、邏輯和理由存在著,你不能經(jīng)歷它,卻能感受它。
微妙的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題中有些意思,只可意會,不可言傳?,F(xiàn)在市面有不少小說,作者像是生怕讀者看不明白,非要把話說得到邊到沿、淋漓盡致不可。這樣一來,微妙的東西就沒有了。不可言傳的說法,似乎給我們出了一道難題。小說本是語言的藝術(shù),也是言傳的藝術(shù),只有通過言語的傳遞,才能實現(xiàn)其藝術(shù)效果。如果連言傳都沒有,微妙從哪里來呢!其實言傳還是要有的,只是這言傳不是那言傳,對言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微妙小說寫作的過程,是一種心理捕捉和心理分析的過程。而人的心理如風如云,變化多端,有時稍縱即逝,是很難捕捉的。這就看作者對微妙心理的語言命名能力了,如果我們具備了豐富且精準的語言命名能力,不管多么微妙的心理,都有可能被我們抓住,并一絲一縷地在字面上固定下來。
我們把微妙心理言傳出來,萬不可把話說盡,最好是說三分,留三分,再藏三分,講究山外有山,云外有云,語后有語,言后有言。也就是說,作者沒說出來的話比說出來的還要多許多,沒說出的話留給有心的讀者去想象,去補充。最近我給《長城》寫了一篇小說,寫一位年輕的工亡礦工的妻子,被拉到城市的賓館,參與處理丈夫的后事。看到滿桌豐盛的雞魚肉蛋,她低著頭,一口都不吃。她認為,那些菜肴都是她丈夫的命換來的,她要是吃,就等于吃丈夫的命,她怎么能吃丈夫的命呢!作為賠償,礦上給她家送了一卡車煤,她認為那些煤也代表著丈夫的命,她怎么舍得燒丈夫的命呢!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很難解釋的微妙心理。我沒有寫他們夫妻如何恩愛,也沒寫妻子在丈夫生前對丈夫如何依賴,只寫了這種微妙的心理,就什么都有了。還有,在丈夫突然去世后,妻子面臨是否改嫁的問題。有媒人想給她介紹對象,有追求者登門去求她,連她自己的娘也勸她別太苦著自己,想再走一家就再走一家吧。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讓這位礦工的妻子有明確的態(tài)度,直到聽到娘勸她,她才叫了兩聲“媽、媽”,一句話都沒說,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這一哭,就是一個微妙的細節(jié),她的千辛萬苦、千言萬語,還有她的態(tài)度,都包含在這個細節(jié)里面了。是的,微妙有時也是大妙,微妙可厲害呢。
微妙不在稀奇古怪的事情里,是在看似平常又平常的日常生活里。微妙的微妙之處,在于它的調(diào)子都是低低的,動作都是輕輕的,心事都是重重的,不顯山、不露水,一點兒都不顯眼。微妙是靠有著微妙的心理素質(zhì)的人去發(fā)現(xiàn)。這里我不想多說微妙的心理素質(zhì)也是一種天賦,把天賦說多了會讓有的作者泄氣。又不得不承認,能發(fā)現(xiàn)并能表現(xiàn)司空見慣似的日常生活中的微妙,的確有天賦在起作用。微妙有時只是一個微笑,有時只是一瞥,有時像春來時的花苞上長出的細細的絨毛,有時像蜻蜓在荷塘上面飛行時發(fā)出的無聲的聲音,等等。對于這些微妙的情景,別人發(fā)現(xiàn)了,你沒有發(fā)現(xiàn),不能說沒有稟賦差異的原因。我把話說得如此不微妙,有的朋友也不必灰心,知道了微妙在小說中的重要性之后,后天對微妙的觀察,也是可以留心學(xué)習(xí)的。
寫微妙的小說需要耐心、耐心再耐心。問題是,現(xiàn)在有的作者失去了耐心,寫著寫著就左顧右盼,煩躁起來。不光是作者,在目前這個刷屏、讀圖、聽聲和習(xí)慣了享用文化快餐的時代,不少讀者也沒有了閱讀的耐心。這有些麻煩,有可能會形成越來越?jīng)]有耐心的惡性循環(huán),有耐心的作者少了,有耐心的讀者會更少。我看我們還是要靜下心來、耐下心來,爭取多寫一些微妙的小說。我相信知音會有的。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