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劉慶邦的短篇小說《我往哪里去呀》
◇王虹建
作為當代著名的小說大家,劉慶邦老師已經年逾七旬,本是含飴弄孫安享天倫之樂的年齡,卻以驚人的創造力推出了一部又一部力作,詮釋了文學之樹常青的涵義。他的短篇新作《我往哪里去呀》語調自然,如話家常,寫出了一位女性的生命真實。小說再現了那一段已然逝去的歲月,給人遺憾和感傷,還有一聲深長的嘆息。
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情節并不復雜。五十多年前,女主人公宋耐英從縣城高中畢業,是公社宣傳隊的宣傳員,唱腔清亮,身姿苗條,在《朝陽溝》里飾演銀環,在《紅燈記》里飾演李奶奶,在《沙家浜》里飾演沙奶奶,所演的每一個角色,都深受當地群眾的歡迎。我身為她的同事,也不自覺地為她的表演擊節叫好。由于經常和吳克軍聯袂演出,宋耐英慢慢對他產生了好感,在心里悄然埋下了情感的種子。宣傳隊王隊長有一個李姓外甥是東北邊防軍某部的軍官,人稱李排長。王隊長把李排長介紹給宋耐英,把吳克軍開除出了宣傳隊。在世人眼里,一個是年輕英俊的軍官,一個是美麗大方的宣傳隊隊員,應該是珠聯璧合,可宋耐英就是對吳克軍念念不忘,甚至產生了一定程度的精神偏差。和李排長結婚后,她生了一個兒子,不久就離了婚,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多少年后,她受人蠱惑,迷上了一種功法,天天跟一幫人坐在地上練功。得了重病,她也不去醫院看,相信通過練功就能把病練好,可惜很快就死掉了。
宋耐英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應屬于英國評論家福斯特所說的圓形人物,小說中的我、吳克軍和王隊長皆是扁平人物,著墨不多。宋耐英唱腔好,學歷高,大方自信,青春美麗,令人羨慕的條件理應有更好的人生,可她過于在意自己的感受,或者說內心存有某種執念,一直無法從失去吳克軍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多年之后,我在老家休假結束回單位上班,在縣汽車站買車票時,遇到了身為售票員的宋耐英。老同事見面,本應彼此寒暄,表現出足夠的歡喜,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冷淡與我的熱情不夠匹配,似乎還沒有從精神的陰影里走出來。世事是一張無形的網,每個人的選擇都是未來的鋪墊。有的人能夠看清你我他的分際,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有的人卻錯過了機會,在這個世人共謀的羅網里苦苦掙扎。宋耐英的青春之美如同曇花一現,接踵而至的就是長久的憂郁與悵惘。早年的光彩照人與后來的暗淡落寞形成反差,給讀者以強烈的心靈震撼。得了重病,她又拒絕治療,美好的生命香消玉殞,使人不勝唏噓。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往哪里去呀》以極簡的筆墨寫出了一個女性的一生,是一曲生命的挽歌。
這個短篇有著迷人的調性,字里行間氤氳著經典的劉氏韻味。在長篇、中篇和短篇三種小說體裁中,短篇和詩的距離最近。它是一朵花、一場雨、一縷鄰家飄來的肉香,或是一個人的背影,俗常中聚散悲歡的一個切片,雖不能像中長篇那樣展現廣大的人生,卻如同涓涓細流,滋潤人的心田。小說的調性和詩意有關,又關乎語言的修養與節奏的張弛,是一個作家氣質的集中體現,說到底就是他靈魂的氣息帶給讀者的審美愉悅。我以為,小說的詩意和古典詩詞的詩意不盡相同。古典詩詞的詩意多是景和情的碰撞,而小說須從俗世中來,是以文字為材質建造的一個精神世界,它的語言應該簡樸、準確,不宜在字句中發力。《我往哪里去呀》以我的視角來寫人物,不僅使人物的性格有確切的參照,還散發著作家人格的體溫。我是小說中的角色,又是真相的目擊者、故事的敘述者。這種實證的視角稔知女主人公的遭際,洞悉情感的幽微,有一種真實無欺的可信度。這也是小說調性的一部分。
在回鄉講學中,劉慶邦老師曾談過小說實和虛的關系。實是柴米油鹽,是街衢巷陌,是小說的物質外殼,缺少寫實的功夫,小說便失去了可信的基礎;虛是回憶,是想象,或是作家形而上的努力。這些精神內容看似很虛,實則是小說的魂兒,決定著小說的高度。在小說《我往哪里去呀》中,當我結束探親假離開老家,在縣汽車站遇到售票員宋耐英,作家這樣寫道:
宋耐英大約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在一個公共場所叫著她的名字喊她姐,她喲了一聲,說誰喊我姐呀?
我說是我。我報上了我的名字,問她還記得我嗎?
她在售票窗口內看了我一眼,說是你呀,問我去哪里。
我說了要去的目的地。她報了票價。我付錢給她。她把票給我。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向來是一個安身立命的世俗命題,更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聰明的讀者當然明白,宋耐英不是在問我去哪里,而是在問她自己。
同時我還想提醒讀者朋友,讀完這個小說,且朝窗外發一會兒呆,咀嚼一下作家沒有寫出來的東西,這才是小說最有意義的部分。③22